鲁迅与传统文化的关系,从他对《四库全书》的借鉴利用及复杂态度中可见一斑。一方面,他在自己的相关学术著作中借鉴了《四库全书总目》的写作风格,而且在北京教育部任职期间积极奔走,操办了文津阁《四库全书》入藏京师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前身)一事,并参与清理核实文溯阁《四库全书》的相关工作;另一方面,据有关学者研究,自1934年国民政府成立图书杂志检查处后,鲁迅受时局风气的影响,对《四库全书》的评价从之前的学理探讨转向为寓“古”讽“今”,将乾隆编修《四库全书》看作是“满清暗杀中国著作”。鲁迅与《四库全书》的关系,实在是一个有意味的话题。
辛亥革命后,南京临时政府成立。1912年,鲁迅应教育总长蔡元培邀请,到南京教育部任职。同年5月,南北议和,鲁迅随教育部北上,继续在北洋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任职。
▲鲁迅30岁留影
在教育部任职期间,鲁迅主司图书馆、博物馆和美术馆等社会文化事务。1909年,清学部大臣张之洞筹建京师图书馆之初,奏请将文津阁《四库全书》送交学部拨归京师图书馆收藏,获得允准。后因热河地方的阻碍而未能办理。民国政府成立后,教育部接管学部,提出将文津阁《四库全书》交由京师图书馆收藏。于是,1913年6月,教育部致函热河都统请按原案办理,在获得同意后,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决定派鲁迅办理接收事宜。不料其间有变,文津阁《四库全书》于1913年底运京后被内务部截留,运至故宫文华殿古物陈列所。
▲鲁迅1914年1月6日日记
▲鲁迅1915年9月1日日记
为此,鲁迅多次出面与之交涉。1915年8月6日,鲁迅又以教育部名义致函内务部。到8月25日,内务部才复函教育部,同意教育部派人来商定移交手续和日期。教育部接函后,即派鲁迅和戴芦舲(即戴克让)于9月1日前往办理。期间内务部打算扣留书架和《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经鲁迅再三力争后,才得以一起交接。至10月12日,文津阁《四库全书》全部接收清点工作方告结束。
▲北洋政府教育部全体部员合影
▲1917年1月26日,鲁迅作为教育部主管图书馆的官员,应邀参加京师图书馆开馆仪式
在此期间,文溯阁《四库全书》于1914年由北洋政府调入北京,存放在故宫太和、保和二殿。1925年7月,奉天地方拟办公共图书馆,要求将此书归还奉天四库全书 目录,北洋政府答应请求后,决定由内务部、教育部两部派人参与文溯阁《四库全书》的核查工作。鲁迅在1925年7月和8月的日记中,记载了此次参与核查库书一事。
▲鲁迅1925年7月29日、31日及8月1日日记中,都记载了参与核查文溯阁《四库全书》一事
除了在教育部任职期间经办文津阁《四库全书》入藏京师图书馆及参与文溯阁《四库全书》核查工作之外,鲁迅在整理和校勘古籍时,也对《四库全书》有所参考。如1914年的《序》中,可以明显看到序文与《四库全书总目》中相关介绍的高度相似性,并且鲁迅还在序文中将乾隆时期辑录的四卷本与自己从《说郛》中辑录的版本进行了对照。这可以看作是鲁迅利用《四库全书》进行古籍辑佚、研究等工作时留下的较早证明。
▲鲁迅《序》
此后,在1925年的《华盖集·这个与那个》、1927年的《而已集·谈“激烈”》及1933年的《准风月谈·四库全书珍本》等文章中,鲁迅开始对《四库全书》进行直接的评价。从这些评价中可以看出,此时的鲁迅,对《四库全书》的批评,主要是强调其“钦定”二字所导致的对古籍的删改以及表达上的含蓄委婉不够直接等问题,鲁迅是从学术研究中应重视古籍善本的立场来看待《四库全书》中的删改及讹误等问题。这时的鲁迅四库全书 目录,还没有将乾隆编《四库全书》“寓禁于征”的删禁效用进行发挥和放大。而且,同时代的学人鲁迅与《四库全书总目》的借鉴利用及复杂态度,如梁启超、胡适等人在开列国学书单时,都会将《四库全书总目》收录其中,作为研究的必备参考书。
▲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
▲鲁迅《而已集·谈“激烈”》
▲鲁迅《准风月谈·四库全书珍本》
1934年,国民政府成立了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颁布了《图书杂志审查办法》。此后鲁迅注意到自己的文章常常需经审查并被恣意删改。此时论及《四库全书》时,鲁迅的批评重点也开始发生有意识的转向,把乾隆时期的禁毁与国民政府的文网联系起来,以寓“古”讽“今”。在1934年之后的文章、书信和日记中,鲁迅多次谈及自己著作被删禁之事,并开始将《四库全书》的对图书的禁毁与时局对书籍的删改联系起来,对《四库全书》的批评日趋激烈。在早期,鲁迅只是强调“钦定”二字对善本书的影响;1934年以后,鲁迅开始将清修《四库全书》看作是“古书的水火兵虫以外的三大厄”之一,甚至是“满清暗杀中国著作的案卷”,“文苑中实在没有不被蹂躏的处所了”。
▲鲁迅1934年12月31日致刘炜明信
▲鲁迅1935年1月8日致郑振铎信
▲鲁迅《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对《四库全书》的评价前后期有鲜明的区别,而对于《四库全书总目》一书,则一直停留在“钦定”的态度上,甚至还为“总目”进行一定的辩解。尤其在鲁迅的小说研究方面,更是受到《四库全书总目》的深远影响。如《中国小说史略》开篇就引入《四库全书总目》中“小说家类”叙言,并认为“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而具体到小说文本的论述,鲁迅也受到《四库全书总目》的明显影响。另外,《四库全书总目》中对鬼神之怪之书多有批评,但从中也可见四库馆臣对这些书本身十分熟悉。鲁迅从馆臣的批评文字为线索,借此辑录出了大批古小说。从《唐宋传奇集》《古小说钩沉》等书来看,《四库全书总目》应该起到了很大的指引作用。而且,鲁迅在小说史略、古籍序跋中的论述语句及写作风格,也明显受到《四库全书总目》影响。
▲鲁迅像
鲁迅距离《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编纂的年代也就一百多年四库全书 目录,但身处民国复杂环境中的鲁迅,与纪昀等四库馆臣对书籍的评价和认同,二者之间已发生很大转变。比如对明末公安派、竟陵派的评价,鲁迅等人一反四库馆陈的贬抑态度,而大力提倡晚明的性灵文学,并褒扬了袁宏道等作者,使得晚明思潮在五四时期得以复兴。同时,鲁迅对于清代士大夫如金圣叹、钱谦益、纪昀等人及其文章的态度,也明显有别于四库馆臣们。相对而言,鲁迅等民国学者提出的一些文学观念和认知,与今天的中国文学史所采用的观点有很大的一致性。
以《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为例,可以看到仅仅一百多年鲁迅与《四库全书总目》的借鉴利用及复杂态度,鲁迅等一代民国学人就开始发生了很大的批评和认同上的转向,这种转向本身,与当时复杂的时代环境有着不可割裂的联系。当我们将鲁迅对《四库全书》的借鉴利用及复杂态度放回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现实因素中去考量时,或许也会意识到我们今天关于鲁迅的评价和讨论,同样离不开时代本身的复杂影响。
▲文澜阁《四库全书》原抄本
注:1.本文观点主要参考骆耀军《鲁迅对“四库”评价的转向:以、为中心》一文(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