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音乐界的时候现过身,我没有听到,只知道好评如潮
不是乐评,更非人评。
窦唯出新专辑了,悄悄的。没有发布会,也几乎没有市场推广。东海音乐界的时候现过身,我没有听到,只知道好评如潮,差评也如潮。
《天真君公》。
从网店买来后,一打开,专辑七首歌名。
《主义第一》《弥疑第二》《寻常第三》《所忧第四》《东海第五》《音辞第六》《不可第七》。
立刻“卧了个大槽他果然干了!”的感觉。
窦唯看了很多年《世说新语》,两年前在上海演出时,被问到是否想做一个音乐版本的《世说新语》,窦唯答:“文本看到的和听到的不同,所谓字不正则腔不圆,如果不能做到天衣无缝,不敢妄为。”
《世说新语》说了1000多个魏晋小故事,共计三十六门,德行第一、言语第二、政事第三、文学第四……音乐版的《世说新语》,当然不是在音乐里把1000多个小故事讲出来。到底怎么表现才天衣无缝?我一直很期待。
经过了这些年,这些历练,这一回,他终于“敢为”了。却不妄。
1、喜欢他的初心
喜欢窦唯,经年已久。
能写会唱,才华横溢,各种乐器手到擒来。这还在其次。重点是他眼中那爱音乐的精光,从未改变。
伴随窦唯总是有很多负面。比如打架、烧车、劈腿、坐地铁……最后这一项真是呵呵你个哒哒。许多人嘴里说着“诗和远方”,却嘲笑一个坐地铁出行的音乐人混得差。
他们的诗大概真的在远方,而窦唯,对他而言,地铁马桶都可以是诗,触手可及。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在认真做着音乐,各种尝试,各种自我超越。光是后面这一项,我在中国乐坛看到敢于舍弃从前成功模式、挑战自己喜欢的路的音乐人,只有两个。男的就是窦唯,女的是范晓萱。
黑豹时期的窦唯有多赞?看他离开后的黑豹主唱们就知道,个个都像笑话。《山河水》是我心中他转型的开始,凑巧我也开始喜欢纯音乐和电子音乐。
日本有个很小众的酸姆寺乐队(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主唱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外星球的声音,所以很喜欢收各种大自然的泛音白噪音来体现自己音乐的魂。在窦唯心中,必然也是有个“能够听到”的某种声音,也许是五千年中国文化的声音,也许是未来星空的声音,谁知道呢。
总之他就是用电子音乐来表达了,其间却糅合了大量的民族元素。比如《天真君公》里也用到了埙笛箫,演奏者依旧是他的父亲窦绍儒。
《艳阳天》《雨吁》《幻听》,每一张都在变,每一张都悠闲又愤怒。《殃金咒》是神作,特别的嘶吼,特别的中国。
走过这一路,时至今日,《天真君公》里,我只听到了扎扎实实、谦恭有礼的窦唯,很平静很从容的站在那里,眼睛里是永远的桀骜不驯和纯净。
和二十年前如此之像!又如此不同。
2、繁花似锦
新专辑放在车上听,大概十来遍了。
听第一遍,我就知道,这个男人在音乐道路上古典音乐给人的感受,已经去到别人难望其项背的高度。
听第二遍,我对朋友说:我要跪求他来为我做《生死门》的主题曲。
我从小学钢琴,古典音乐没有歌词,只有旋律,所以长大后对于听音乐的“声”(旋律)要求很高,至于“意”(歌词),就见仁见智、看各人的理解了。写得出李宗盛那句“初初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固然是好,但周杰伦那含混不清中文唱词我也很喜欢。
声(旋律)带出一种形,如丝带;而意(歌词)是丝带上的纹路与刺绣,闪光并且有深意。
而窦唯,他已经到达这样一种境界:声即是意,意即是声。出手就是织锦绸缎,华丽而不张扬,甚至不需要区分哪里是声,哪里是意。从前的专辑里,看得出他试图用纯器乐表达他的想法,开口唱歌只是陪衬。
这一次的《天真君公》,他索性不唱了,只有非常多的念白,以及各种收音:泛音、录音、白噪音。
乐评人崔述曾这样形容窦唯,“后期窦唯不管专辑销量如何或别人是否欣赏,他只做自己的音乐,他的歌可以没有歌词,但他用音乐来填充、来表达自我的想法。如果说前期窦唯是音乐人的话,后期他就是艺术家,就像行为艺术一样,他是用声音作为艺术。”
从摇滚到电子,从摒弃人声到回归人声,窦唯深受道教、佛教思想影响,音乐开始呈现螺旋形进化。
这次他把以上的这些都综合了起来,以电子节奏支撑古典音乐给人的感受,合成器和埙用来铺底,人声和采样经过白噪声、失真等处理,加重念白部分,极端的不依赖歌词,又极端的依赖汉字音韵本身所传达的意境,把人声变成一件乐器。“歌”“唱”二字的本意,都是传唱、吟诵、叫卖,怎么来得舒服、更能直抒胸臆,怎么歌唱即可。
窦唯的音乐里,一直有种飘渺不定的东西。
以前他会在《山秀谷》里加上悟空喊的一声“师父”,特别有趣。宛若水墨画里,层层叠叠翠屏之下的角落里,会看到挑担的农夫正在濯足,举足轻重,又若有似无。
窦唯的电子音乐一听就是青山秀水,又像中国化了之后的说唱,用中国人的腔调和语速,配以中国的笛箫和中国式的鼓点,专属于窦唯的轻盈的合成器,安安静静,又心如倒海。虽然他自己说“无实意解”,但仔细听,他骨子里的人文情怀始终都站在那里。
虚虚实实有有无无,中国得不能再中国了。
从屈原香草美人的借喻,到石涛的山水古典音乐给人的感受,再到曹雪芹真真假假的红楼梦;音乐上,窦唯一直抓着这个中国文化的内核,很多年都没有变过。
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老子之后的庄子,把声音之美分为“人籁”、“地籁”、“天籁”三种。“人籁则比竹是已”,即箫管之类,属下等;“地籁则众□是已”东海音乐界的时候现过身,我没有听到,只知道好评如潮,即风吹□穴之声,属中等;“天籁”则“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即块然自生的自然之声,为上等。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就很接近于老、庄所提倡的“大音希声”的境界。不过,如果没有这之前“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等等的“有声”,也就不会有在一定条件下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所以李德裕的《文章论》中,在批评“今文如丝竹□鼓,迫于促节,则知声律之为弊也甚矣”的同时,正确地指出:“丝竹繁奏,必有希声窈眇,听之者悦闻;如川流迅激,必有洄□逶迤,观之者不厌。从兄翰常言‘文章如千兵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盖谓是矣。”
相比甚嚣尘上的流行音乐,我恰恰觉得,窦唯的音乐已接近天籁了。
早些年,记者问起痛骂摇滚的窦唯,“你是不是太消极了”,窦唯回答:“我还在做音乐,这就是积极。”我从来都相信:他不是痛恨摇滚,相反他爱得不得了,只是受不了某种虚假的摇滚而已。伦敦奥运会开幕式上,摇滚乐贯穿始终。有中国网友吐槽说“怎么能用那么小众的音乐开幕?”引来笑声一片。那是因为他不懂摇滚,和摇滚之于英国的重要。
同样,会说窦唯“小众”的听者,只是不懂中国文化而已。我就这么大放厥词了,爱咋咋地。
有人这样形容东海音乐节上的感受:“整曲都是好听的,特别是《不可第六》和《音辞第七》节奏感很强,鼓点慢慢和心脏的跳动同拍了,一起搏动着,到曲终音止,觉得身体轻了一些,耳聪目明,这时别的音乐再进耳朵,只觉得是噪音。我想起一首叫《秋鸿》的古琴曲,结构很大有几十节,琴书上说如果聚会弹琴,识相者切不可先弹此曲,因为它格调太高,自成宇宙,能‘使诸音皆闭’。听了现场,感觉窦先生的音乐实在有点像这个描述。”
3、我就是那个最无聊的人
《天真君公》里信息量非常之大,非常值得玩味。
有人把窦唯和瓦格纳相提并论,觉得他们有一部分是相同的:“瓦格纳才华过人,又不满足于循规蹈矩的创作规律,乃至于作品越来越晦涩、眼花缭乱,让专业音乐人士都头晕、头疼,也许他们的音乐天赋都过于汹涌了吧。”
就像形容吴清源开启的新布局时代,一时间顶尖棋手们纷纷向浩瀚的中腹发起冲锋,以至于有人发出了呐喊,“太美了,承受不住,停一停吧!”
窦唯自己说:“天真君公,实为虚构,不必强究其意”,可是!这就好比曹雪芹说:“随便看看不用琢磨”,忍不住啊思密达!琢磨阁下是这么的快乐啊!
所以,对不住窦唯先生,我还是“究”了,自得其乐。
《主义第一》,这是整个专辑的一开始。一个简单的泛音(就像话筒没放好)后,居然听到了“臣妾听闻沈贵人溺水……”。
一早知道专辑公开采样了两部影视作品,《甄嬛传》和《林则徐》,没想到以这么有趣的形式出现。华妃声音之后当然是皇帝的对白,然后音乐起。我似乎略略有那么一点点明白了窦唯的用意。他不是皇帝视角,他是第三视角,所谓天真君公视角。就像《世说新语》那样,不徐不疾的说着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窦唯开篇第一首《主义第一》的第一句唱词是:“穿越,数寒秋……华屋,深草……”
专辑前半段,都在说人,说朝堂,说似是而非的公案。回头看“臣妾听闻……”,配着华妃娘娘阴险美艳的脸,是不是格外有趣?到了第五首,《东海第五》,歌词是这样的(听得的必有错漏):
“自君阴山向北,行至恩公岭,穿松林,涉湘水,过竹桥,山形渐广,宽谷,有一池幽潭水深壁东海音乐界的时候现过身,我没有听到,只知道好评如潮,奇石苔藓环生,林向参天拔立,鸟语花香弥漫,生有仙草幽兰,古木垂溏连长,光照身影,沿溪众依五彩同行,只往海天一线,依稀再行三天七宿,沿途赏风光美丽,以云中有老君相游,与公欢悦亲密,今朝来在梦中,只为夙愿东海,今朝来在梦中,只为脱离苦海。”
柳宗元《小石潭记》乱入有没有?轻快鼓点,悠然唱腔。有戏韵却无戏韵的拖沓。这声这意,简直了。
还得单独说说第六首,《音辞第六》。据说在东海音乐节上,这是第七首也即最后一首。这一首第5分18秒处念白如下文:“至此,天真君公实无意音词,上君只需闻言韵和音入乐耳是也,不必强究其意等,致若错乱烦顶,实荒唐失智之至,在下失礼,并语祝吉安。”
他的声音你知道,低沉清晰,底气很足,缓缓说来,有礼有力。
看似结束了吧,都“语祝吉安”了,最末又来了一段《林则徐》的采样:“钦差大人请留步……”欲说还休,然后第七首。实在好玩得紧。
为什么专辑里第六第七做了调换,不得而知。这也是窦唯随性有趣的一面。
整张专辑,七首歌,从公案到东海,从入世到出世,窦唯玩得够爽,我听得也够爽。
很多人会说:窦先生说了,不必深究其意,好听就行不是吗。
是。就像看吴冠中的画。有的人哟一声心如撞钟:这是江南山水的最高境界!有的人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挂在家里很高级。大师的作品,确实没有关系,随便怎么看都行。你看它像哲学,我看它像故事,这才是最高境界。
这张专辑可以开车听、认真听、玩儿着听、当背景音乐听。注意他的歌词,感觉打开了中国式画卷。不注意他的歌词,就当屋角坐了个话痨在那儿自己絮絮叨叨也很有趣儿。
又或许,你被我的文字感动了,跑去听,“是个啥?!难听死了”,也是有的。
谁又真的在意呢?对吧。
在下先呵为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