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之际,中国思想界正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变革。历来以思想的继承和开拓为使命的儒家士大夫,成为这场变革的主力军。士大夫是学者兼官僚的特殊阶层。
北宋时期的士大夫政治,不仅让孔孟“学而优则仕”的理想第一次得到成功实践,也使士大夫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在“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的这场较量中,北宋士大夫展现出了一种不同于前代的忧患民生、兼济天下、恪守礼教、修养心性的人生追求,士风和世风都为之一变,这也直接导致了宋明理学的兴起。
一、北宋士大夫“援佛入儒”的文化自信
(一)重新高举儒家内圣外王、忧乐圆融的道德价值圭臬
从唐至宋三个多世纪的时间内儒家道统的答卷——士大夫的变革与发展,士大夫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出了重振儒家道统的答卷。士大夫们以尧、舜、文、武、周公等圣人精神为榜样,重新高举了内圣外王的道德旗帜,提倡以天下为己任、博施济众的理想人格。
宋初积极用世的王禹偁(954-1001),为人刚直,誓言“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他因抗疏论道、直书史事,屡次遭贬。但他矢志不渝,其《吾志》诗云:“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
宋仁宗时期的名臣范仲淹(989-1052)总是“言政权之源流,议风俗之厚薄,陈圣贤之事业,论文武之得失”。
重新倡导儒家纲常礼义成了士大夫们的一项重要任务,一种新的人生价值、人格理想在士大夫群体间悄然形成。
区别于晚唐、五代时期的士大夫,他们还表现出了一种“忧乐圆融”的人格理想。《二程集》载:“学者须要理会得圣贤气象。”
北宋士大夫所推崇的“圣贤气象”,既具有心忧天下、救时行道的一面,同时还有洒脱自得、寻孔颜乐处、闲适安乐的另一面。“孔颜乐处”所表达的正是“圣贤气象”中追求个体精神安适自得、超然洒脱的这一面。
“圣贤气象”的实质就是“内圣”与“外王”的并重,即“天人合一”“忧乐圆融”的境界。“忧乐圆融”的精神境界既是禅门中人的人生哲学,也是北宋士大夫所推崇的生活格调。从北宋开始,士大夫群体盛行寻“孔颜乐处”。
这些士大夫学者们试图从名教的道德、礼制中寻找快乐。宋初的胡瑗曾以《颜子所好何学论》为题试诸生。周敦颐也常以“孔颜之乐”引导学子思考成圣之道。
范仲淹、周敦颐、邵雍、二程等人的乐道、受道、同道合一的快乐精神正是北宋士大夫寻“孔颜乐处”的典型代表。
(二)开启了修儒家之本、以儒释佛的文化自觉
据二程回忆,周敦颐曾以极其洒脱的胸襟和高傲的语态对佛教经典《法华经》予以评论总结,云:“一部《法华经》,只消一个艮卦可了。”
周敦颐是当时继范仲淹之后,站在儒家立场,试图以《易》等传统儒家经典的解读来消释佛教经典影响力的突出代表。
《周易》中“艮卦”的卦辞为:“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艮为山,二山相重,喻静止。高亨认为“艮即见之反文”,有“注意”以及“止”的引申义。
周敦颐之所以用“艮卦”来代表《法华经》,是因为周敦颐对《法华经》有自己的认识。随着历代学者对“艮卦”的解读,至宋代“止”“观”“静”已被纳入哲学的框架中,成了“艮卦”公认的基本特征。
周敦颐认为,“艮卦”将人的处世经验与圣贤人格、礼乐教化联系了起来,完全可以涵盖《法华经》的主旨大意,即开除权教之执着,显示真实之义。周敦颐的这种观点,到了陆九渊那里就演化成了“心即理”。
(三)彰显了批判继承儒家精神传统的文化担当
在佛教趋于成熟的心性思想的刺激下,儒家也欲收复失地,重整旗鼓。儒家士大夫们对传统繁杂经学的驳正最初表现为一种“疑经惑古”的思潮。
对儒家经文释义的怀疑和不满自唐代武则天时期就已见端倪,但仅限于少数学者的私家著述,并未形成较大的社会影响。
经过唐末五代的战乱与动荡,此变古之风气早已不见踪影。至北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前后解读儒家思想,“疑古惑经”才真正形成一股时代风潮,当时的士大夫纷纷批判汉唐经学,如孙复、胡瑗、石介、范仲淹、欧阳修、李觏等。他们批判汉唐经学,旨在攻击汉儒注说。
王安石新政中对科举取士的改革,就是注重对义理的阐释,令新风大开。士人皆转向谈论义理实用之说。
北宋士大夫所攻击的正是经学不联系实际的一面。他们不仅对经典的诠释、连儒家经典本身也提出置疑。甚至视汉唐经学为“土苴”,这样堪称巨大的变革,不得不令人深思其缘由。
然稍加审视,我们自然会指向佛学思潮对儒学的冲击和刺激之作用。余英时认为,宋明理学两项最突出的特点:一是建构了一个形而上的“理”的世界;二是发展了种种精神修养的理论和方法,指点人如何“成圣成贤”。这两点都属于“内圣”的领域。
自唐代韩愈时起,一直到朱熹的时代,士大夫们都致力于预先设置一个“理的世界”,作为形而上的永恒又超越的前提,使其重建的人道秩序有了保证。周敦颐的“太极”、张载的“太和”,二程的“天理”,包括后来陆象山的“心即理”,还有王阳明的“良知”等,都是此种意义上的说法。
理学的这两个重要方面都与佛学的影响有着一定的关联。唐宋之际流传的佛禅思想对北宋士大夫寻“孔颜乐处”的思想架构形成了广泛的影响。
二、北宋士大夫“援佛入儒”的内在逻辑
北宋士大夫们重新整合儒学的内部结构,在儒、佛、道三家思想高度融合的基础上,大刀阔斧地把佛、道学说中有关宇宙论、心性论的思辨内容填补到新儒学中,使儒学了变成一种以封建伦理作为宇宙万物本原的本体论哲学。此后,理学一发不可收,终成为宋、元、明时期的学术主流。
(一)坚守儒家核心价值理念回应
佛教对儒家伦理本位的挑战唐宋时期,儒家经学思潮虽已没落,但自汉代以来逐渐确立的儒家正统地位意识却早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
正是在佛学思潮的刺激下,北宋的士大夫才专注于重新解读儒家经典,重振儒学精神,以求与之对抗。
儒家的“礼义廉耻”、德行天下、中庸等核心价值观,支撑维系了中华千年超稳定的社会结构。孔子在政治理想破灭之后,仍然体现出了强烈的入世精神。学生子贡问道:“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对此,孔子仍然坚定地回答:“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此种精神影响了千百年中国士大夫的人格精神,也为宋代士大夫的入世精神定下了基本的格调。面对内忧外患,北宋的统治者和有志的仕宦们面临着是否改弦易张的抉择。
范仲淹对此亦早有深刻认识。急功近利的“进士场屋之业”与不关注现实的“释、道山林之趣”都被范仲淹视为异端。
“明体达用”之学是道学的基础,怎样在此基础上,调和“释、道山林之趣”成为范仲淹在当时思索和解决的问题。范仲淹强调科举考试要“先之以六经,次之以正史,该之以方略,济之以时务”,从而“使天下贤俊,翕然修经济之业,以教化为心,趋圣人之门,成王佐之器”。
范仲淹被视为这一时期收拾儒门、复兴儒学的第一人。
(二)吸纳佛教心性本体论弥补
儒家本体论的缺失中唐以后的佛教,尤其是禅宗的心性思想主宰了整个思想界。佛教最吸引人者,是其颇为精致的形上学理论体系。
佛教徒们认为,作为儒家哲学的宇宙论和心性论太过于浅薄,根本无法与佛教相抗衡。唐代的宗密大师在其《原人论》中,就攻击儒道两家的“元气”论之浅薄,他认为中国传统儒、道两家的宇宙论基础仅达到了小乘佛教中的“空劫”阶段。
在佛学思潮的刺激下,北宋士大夫表现出了不同学派和思想家都对心、性、理等问题的极其关切,各抒己见。
而这些问题恰恰是佛教最为关注和讨论成熟的问题。为了夺回“道德性命”的阵地,宋儒不得不深入佛老,“修本以胜之”,出入佛道而返回六经,扭转儒学之颓势而成理学。
隋唐至宋时期的士大夫们被佛禅悟入本体的思辨方式所吸引,与佛家争夺精神领地,主动汲取佛家的“明心见性”等本体论思想养料填补儒学的缺漏。
佛禅以心性为本体的思考方式,对北宋士大夫的理性精神、主体自觉精神和人格境界的提升都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从而引发士人的精神气象、治学思路的新变化。
(三)借鉴佛家“自悟本来清净之心”的身心修养方法
早在先秦时期,“敬”已经是儒家思想的重要范畴,“敬”既是“礼”和“仁”的内在要求,也是修身、治国之目的。至宋明理学,“敬”的内涵和功能已经发生重大的变化。
周敦颐讲“无欲主静”儒家道统的答卷——士大夫的变革与发展,他把佛老的“静”引入儒家之“敬”,提出了“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
张载也将“静”视为成仁的主要因素,认为“敦笃虚静是为仁之本”。敦笃就是不轻率妄动,不被外物束缚和烦扰,“静”就是实现此目的的根本途径。二程的“敬”吸收了佛教“静坐”“静虑”等修行方法。
他们将“禅定”与“诚”结合,使之成了“明理存诚”的根本方法。二程的“敬”与周敦颐、张载的“静”有一定的关联,但溯其二家之源头,禅宗静修的禅定方法仍然是重要源头之一。
佛教的“静”指的是修行中一种禅定的心理状态。佛教强调通过静坐进入禅定,去除种种无明烦恼与障蔽,令清净自性得以彰显。
二程吸纳了此方法,更加明确地以“佛之静”入“儒之敬”。相比张载未能解决的“主静”致“虚静”的进路问题,他们巧妙地避开“静”这一争议概念,绝口不提,只是明确指出“敬”就是重要的修养工夫和明理存诚的法门,赋予了“敬”更加丰富的内涵。
先秦的荀子虽然也说“虚一而静”,但真正将此说得清晰明白的还是佛教。禅宗六祖慧能(638-713)提倡“明心见性”法门,他的顿悟是直下顿悟。慧能主张自悟本来清净之心,直指佛性,一旦廓然大悟,即参学事毕。
在修养工夫切入点方面,慧能认为人的本心就是佛性的本体,识得本心主要靠自悟。程颢“知心便知天”的心性本体论,明显是受到了禅宗六祖慧能“明心见性”说的影响。
慧能此说不仅对程颢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也开启了之后的陆王心学一派。周敦颐《通书》说:“无欲解读儒家思想解读儒家思想,则静虚动直。虚静则明,明则通。”
周敦颐的“无欲主静”说在关涉本体论和心性论之后,又将论证的目标指向成就理想人格上,“无欲主静”成为实现君子人格和成圣的路径。
三、结语
唐宋之际,中国文化思潮的演进过程,既全面展现了儒家士大夫吸纳佛家思想充实儒学,回击佛家挑战的文化自觉,也印证了儒家哲学与禅宗哲学都具备“内在超越”的特征。
宋代儒学重建的具体途径有两方面:一是充分利用、整合传统资源,特别是身心安顿、哲学思辨、修养工夫这三方面的资源来回应佛教挑战;二是吸收了佛教的思想因素,弥补了儒学在身心安顿、哲学思辨、修养工夫方面的不足,促进了儒学的更新和发展。
理学对佛学的吸纳不仅是思辨方式上的接受,同时也有内在思想上的吸收。佛学对理学发生的助益作用不仅是一种“外缘说”,而是一种内在哲学思想的继承。宋儒可谓是在对佛学的批判与吸纳过程中实现了对传统儒学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