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塔萨尔:《文学课》是实践而非理论家

《文学课》,(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著,林叶青译,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3月版对文学的看法,69.00元。

□谷立立

胡里奥·科塔萨尔对传道授业、答疑解惑的教学技能,应该不会太过陌生。早在1935年,21岁的他就站上讲台,面对中学生讲解自己翻译的文学作品。于是不难理解科塔萨尔:《文学课》是实践而非理论家,他为何会在多年以后接受邀请,前往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讲授一门为期两个月的短期课程。那是1980年,距离他去世只有短短4年时间。科塔萨尔似乎已经预感到生命的急迫,于是索性敞开心扉,将自己的创作经验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文学课》就是这门课程的实录。科塔萨尔自称,他既不是评论家,也不是理论家。所谓“教学”不过是勉为其难的应景之作,“在你们来这儿不久之前,我还在七拼八凑地临时备课”。事实证明,这种“七拼八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科塔萨尔更不会令人失望。至少,他不会搬出一大套理论去吓唬台下那些年轻的学生。因为在他看来对文学的看法,文学写作靠的是直觉而非概念,是实践而非理论。就像飞来飞去的鸟儿,“如果我们想利用理论来捕捉它们,它们就会逃走”。

毫无疑问,《文学课》就是直觉与实践相互融合的产物。科塔萨尔从自己的作品出发,谈论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不同,进而将话题直接引入对拉美文学的探讨。以短篇小说为例。翁贝托·埃科曾经把长篇小说比作“开放的作品”科塔萨尔:《文学课》是实践而非理论家,于是相应地,短篇小说就有了“命中注定的封闭结局”。这种封闭源于故事的长度。想要在并不太长的篇幅里完成一个故事,需要的是审慎的选题、精细的打磨,以及适度的取舍。

系统地谈论文学之前,不妨来看看科塔萨尔的作家之路。他坦承,自己在三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也曾走过弯路。那是他写作的最初阶段。彼时,年轻的科塔萨尔深受唯美主义的影响,对文学的认知常常集中在文学本身。一方面,他阅读能找到的最好的书籍;另一方面,他在写作时“紧盯着杰出的范本,或是关注风格完美的理想文本”。问题是,哪里有什么“风格完美的理想文本”?说到底,这不过是他的想象。而这种“为文学而文学”的创作(阅读)方式,最终将他引入了此路不通的死胡同。

彼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科塔萨尔通过阅读报章新闻,远距离地经历着这场人类的大战,却不知道作家的职责从来不是隔岸观火式的谈论。战后,他移居欧洲。在此期间,他的文学观渐渐有改变。他终于明白,文学并非一味地写写写。它是一种关注,拉近了人与人、人与群体之间的距离。“在这个领域中,人的智性与感性相结合,他的心理决定了他的行为、他生命中所有的可能性、他所有的关系、他的生活波折、他的爱恋、他的死亡、他的命运:一言以蔽之,他的故事”。

没错,“他的故事”。换句话说,不管作家写了什么,有着多么奇诡的想象,他笔下的一切都是对现实的反映,都会显现出他对人性与命运的思考。从这种角度来说,科塔萨尔的小说是现实的。这倒不是说,科塔萨尔刻意混淆概念,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统统归类为“现实写作”,而是他对文学创作有着自己独特的看法。比如幻想。在他看来,幻想与现实从来不是对立的。相反,幻想就是一道门,远远地指向那些我们无法触及的现实。在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又都是不确定的”。好比物理学的“反物质”概念。你以为它并不存在,但其实,它与正常物质一样对文学的看法,有着同样稳固的现实性。

这里,我们不难看出科塔萨尔对现实写作的执念。以他的小说为例,《追寻者》中对时间的描述是他在巴黎地铁里走神的结果;《夜,仰面朝天》是1953年一次车祸的实录;《被占的宅子》则是他在某个夏日清晨所做的噩梦。再比如《为您效劳》。小说中,一位年老的女士接受雇佣,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分别从事两种不同的工作:在聚会时照看主人的小狗、在葬礼上扮演死者的母亲。这个故事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其实却是如假包换的事实——现实中,某位女士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科塔萨尔从朋友那里听到后,随即将其写成了小说。

而谈论科塔萨尔的作品,绕不开的话题是长篇小说《跳房子》。抛开繁复的结构不谈,这就像一种极致的游戏,科塔萨尔以跳房子的方式完成了这部小说,又暗示我们以跳房子的方式完成自己的阅读:顺着读,从开始读到某个章节,然后停下来,快速掠过之后的内容,舍弃剩下的章节;或者按照书中的提示不断跳读,从一个章节跳到另一个章节。在创作《跳房子》的时候,科塔萨尔应该不会知道这种设定究竟会为他带来什么。很明显,它拉近了他与年轻读者之间的距离。不妨想象这样的场景: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他们沉浸其中,寻找自己生活的痕迹,进而与虚构的人物产生共情。从这种角度来说,《跳房子》与《南方高速》《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一样,既是幻想的,也是现实的。

此时,科塔萨尔终于如愿以偿地摆脱了内心思绪的束缚,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就像他所说,现实主义小说“永远是对现实的一种切割、分离和选择”。终其一生,他从来没有真正离开他熟悉的日常生活。而那些被他反复运用的写作元素(离奇构思、头脑风暴),说到底不过是另一种打开现实的方式。正是有了这些不可思议的幻想,他才能放下一切,毫无顾忌地走进真实世界,“更深刻地生活在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