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闻强识,盖古之士——余慕吾家茂先
博闻强识,盖古之士君子孜孜以求者,东晋张华则其楷模也,《晋书》本传载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技之书莫不详览”,且酷嗜藏书,家多奇秘,“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所著《博物志》十卷,正可睹其风范,后世多有追慕张氏而续作、仿作者,如宋人林登、李石各著《续博物志》一种,明人游潜有《博物志补》,董斯张有《广博物志》,清人徐寿基有《续广博物志》等。虽其著述各有旨趣,且晚近诸种,体裁多不似小说而反近类书,然追求博洽之志则一也。
《夜航船》,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10月影印出版。
张岱亦在踵事继作者之列,《和陶集·和赠长沙公》序云:“博闻洽记,余慕吾家茂先,因于读《礼》之暇,作《博物志补》十卷,以续其韵。”《快园道古》卷二十《博物部》序云:“张茂先作《博物志》十卷,未免有寒俭之叹。余自有知识以来,凡怪异之物,生平所亲知灼见者,泚笔书之,得四十余卷,失于兵火。今聊存其一二,特记忆之余耳,嗟嗟!”
按《博物志补》已佚,《快园道古·博物部》亦不免寒俭,但明亡以后,张岱仍颇留心于博物之学,晚岁所作《夜航船》,当系赓续《博物志补》撰述志趣纂辑而成者。
张岱晚年似颇推重《夜航船》。清康熙五十六年博闻强识,盖古之士——余慕吾家茂先,张岱裔孙张礼刊刻《西湖梦寻》,书前《凡例》记云:“先王父生平素多撰述,所著如《陶庵文集》《石匮全书》以及《夜行船》《快园道古》诸本,皆探奇抉奥,成一家言。以卷帙繁多,未能授梓。”
盖张岱晚岁每以此四书自矜于子孙之前,故张礼于此特表而出之。然成书之后,未经刊刻,仅有抄本流传,亦鲜见官私书目著录,以故声名不彰。加之清代破额山人小说《夜航船》八卷,因曾印行,流传较广,或使张岱此书,更为湮没也。
小说《夜航船》
民国年间,四明张传保主持修纂《鄞县通志》,其《文献志》载有张岱著述四种:《石匮书》未分卷八册(稿本)、《夜航船》二十卷(观术堂钞本)、《陶庵对偶故事》二卷(稿本)、《琅嬛文集》不分卷四册(稿本,与刻本不同)。
以上诸书皆甬上朱酇卿别宥斋旧藏,所著录《夜航船》者即观术斋绿丝栏抄本。一九八五年子部杂家类,时任浙江古籍出版社社长刘耀林先生即据以校注子部杂家类,历时两年始告付梓。嗣后,观术斋抄本复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遂广行于世。
朱酇卿别宥斋藏书后归于天一阁博物院,今检天一阁博物院典藏研究部编撰《别宥斋藏书目录》子部类书类著录“《夜航船》二十卷”两种,其一曰“明题陶庵老人撰,清观术斋緑丝栏抄本,十册。有‘朱别宥收藏记’朱文长方印”,其二曰“明张岱撰,抄本,十册。有‘香句赏心’朱文方印”。
刘耀林校注本《夜航船》
按此第二种抄本除钤有“朱别宥收藏记”长方印以外,另钤“香句赏心”方印,朱酇卿似更重此不知名抄本,胜于观术斋抄本矣。下文称该抄本为“香句室藏本”,以为区分。
香句室藏本凡二十卷,分装十册,每册封面以墨笔题写各卷次部类。除张岱自序外别无序跋。其中八册以楷书抄写,每页十八行,每行多作二十四字,字迹朴拙,第五、第八两册(卷六至卷七、卷十二至卷十六)则字迹颇近行草,每页二十行,每行亦多作二十四字,当系补抄或代抄。
从避讳来看,香句室藏本各册皆避清高宗乾隆帝讳,抄写时间大致相近。所避康、雍、乾三朝讳如“玄”“弘”等字,香句室藏本亦时避时不避,尤以“玄”字为甚,或缺末笔,或缺首笔,或不缺笔,可见其避讳较为随意。嘉庆以降帝讳均不避,可断为乾隆年间抄本,较观术斋抄本年代为早。
观术斋抄本《夜航船》
香句室藏本文字,较观术斋抄本为佳。如《夜航船》卷二《地理部·地名》:“鄜(音孚。在陕西延安府。)”观术斋抄本“陕西”误作“候西”,香句室藏本不误,又卷四《考古部·析类》:“两王恺,一武帝舅,一安帝时丹阳尹。”观术斋抄本“王恺”误作“王铠”,香句室藏本亦不误。
又如卷六《选举部·制科》“宋孝宗始进士引射”句下观术斋抄本作“有陛甲”,不知所云,香句室藏本作“有陞甲”,按“陞甲”指宋代科举升擢甲第之恩赐制度,见《梦粱录》卷三:“与状元以下第一甲举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至第五甲并赐同进士出身,如有魁及前下名太宗学内舍生员,并升甲。”此处当从香句室藏本。
又卷十六《植物部·草木》“席草”条,观术斋抄本作“一日见涧边草类苏织席以奉姑”,前人整理本断作“一日见涧边草类苏,织席以奉姑”,然香句室藏本作“一日见涧边草类苏席织以奉姑”,“织席”二字互乙,则当断作“一日见涧边草类苏席,织以奉姑”,“苏席”者,姑苏所产织席也,《竹屿山房杂部·树畜部》“席草”条:“九月间锄起,择去老根去苗,稍分种如插稻法,壅则河泥粪秽。芒种后则不宜壅,惟与草灰若便,壅则生虫退色。今姑苏席其材织之。”是也。
香句室藏本《夜航船》
又卷十九《物理部·果品》,观术斋抄本有两条相连脱文,分别为“土瓜收沙中久而不坏”、“橄榄藏麦门冬草内不坏”,恰为香句室藏本之一行,可据补观术斋抄本之脱漏。
香句室藏本与观术斋抄本版本关系如何,以文献不足征故,未敢断言。然按卷三《人物部·名臣》“附奸佞大臣”条,香句室藏本有句原作“田氏伐姜而有齐国”,复改“伐”字为“代”字,是,然观术斋抄本径作“田氏伐姜而有齐国”。
又如卷七《政事部·经济》“各自言姓名”条,香句室藏本有句原作“晟于伏甲而宴”,“于”字显系衍文,故此本复点去,观术斋抄本仍作“晟于伏甲而宴”。如此则观术斋抄本可能是转抄香句室藏本博闻强识,盖古之士——余慕吾家茂先,因抄手误书,以致写入已改之误字。然区区三四误例,恐不足以遽定是论也。
又香句室藏本诸条目并未明显区分小标题和条目正文,而是文字相接,未加空格。观术斋抄本加空格以示分别,颇便读者,然划分颇有误处,如卷五《伦类部·君臣》载李大亮谏唐太宗使者求鹰、太宗赐胡瓶与《汉纪》事,小标题当作“赐胡瓶汉纪”,观术斋抄本误将“汉纪”属正文子部杂家类,而题作“赐胡瓶”,按李大亮唐人,其事焉得见《汉纪》?
又如卷十四《九流部·道教》载仙人犊子牵黄犊诱好女去及冬日卖桃李市中事,小标题当作“冬日卖桃李”,观术斋抄本误将“李”字属正文,则作“李犊子”云云,然犊子亦未尝姓李。由此可见观术斋抄本写手读书不精,亦可证观术斋抄本所据底本,当系小标题与正文连写而未加区分者,至于是否即抄自香句室藏本,则不得而知。
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此外,香句室藏本卷一《天文部》第十七页之后径接第十九页。查第十七页末为“五色云”条,第十九页首为“风天地之使也”条,两条文字皆头尾完整。观术斋抄本《天文部·风》“五色云”条之后则径接“风天地之使也”条,似中并无阙佚者。
然究系香句室藏本页码原误,写手无意漏书第十八页;或系香句室藏本本有此页,而在流传过程中因重装等缘故偶失此页,观术斋抄本据已失此页者传抄,故两条相连似无异状,则亦未可知也。
除却天一阁博物院藏朱酇卿别宥斋旧藏清抄本两种以外,《夜航船》似未见有其他著录。惟绍兴图书馆藏董金鉴《竟随笔》稿本中所记购书事有提及者:“又向柏台买……旧抄《夜航船》十本四元。”
其后又有书账,记其于柏台处所购书有“《夜航船》三元”(原文如此),此《夜航船》抄本十册,殆非破额山人小说《夜航船》篇幅所能及,当是张岱所著,然其下落已不可知,遑论考其是否即朱酇卿所得者也。天一阁博物院藏朱酇卿自撰《别宥斋书目》已为不全之本,中无片字言及《夜航船》,故亦无从考其细节。
郑凌峰点校本《夜航船》
由是观之,今所见《夜航船》抄本两种,皆不啻琅嬛珍异。其中观术斋抄本既早登地志,复先定善本,又收入《续四库》,已为寻常所得见。惟香句室藏本价值不在观术斋抄本之下,顾发见既晚,抑未尝景刊,虽为善本,而美不外见。今景印此善本,俾使化身千百,则博雅诸君,当可获睹庐山真面以为快也。
天一阁博物院 浙江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