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朱良志教授:书画家为什么不能做“画史”

一直很喜欢北大朱良志的文章,今天偶然看到他写的《为什么不能做“画史”》,两位

@岳牧心@双重葛

有空可细心看看,这篇文章也算回答了我自己提的问题哈!这篇文章里的内容,与两位之前的回答,都有契合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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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网上转载北大朱良志教授的文章 地址:

书画家

为什么不能做“画史”

文/朱良志

今天我们叫画人为画家,古代却叫画史或画工。其中画史的称呼由来已久,《庄子》中那位 “解衣般礴”的自由画家,就叫“画史”,“画史”的意思就是作画的人。

中国文人画理论中有一句重要的话,叫做“无画史纵横气”。做一个画家,要脱去画家的习气。或者说,不将自己当画家,才能做一个好画家。因为,在文人画的观念中,有画史习气,就会流于匠气,只知道涂抹形象,缺少灵魂,缺少意味,只能算是画匠,画匠画出的画,不能算真正的画。而真正的画一定是和人的心灵有关的。

董其昌论画最重倪云林,他认为学云林是天下最难之事,像沈周那样的高人都难以做到,沈周学云林画,老师赵同鲁在旁连连呵斥:“过了,过了”。在董其昌看来,倪云林的画几乎可以说一种天音,只能静静地倾听。董说,他年轻的时候,项子京曾对他说,黄公望、王蒙的画还能临摹,倪云林的画是不能仿的,“一笔之误,不复可改”,当时他不明白这位收藏界前辈的意思,到了晚年,他才有所理会。他觉得云林的高明之处,正在“无画史纵横习气”。

他说:“云林山水无画史习气,时一仿之,十指欲仙。”优游在倪云林的世界中,感受他超越画史的意味,竟然手下扑扑有仙气,真是不可思议。云林的“仙气”从何而来,是从他的幽情妙绪中来。他认为,云林在元四家中画得最好:“吴仲圭、黄子久、王叔明亦皆有纵横习气,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人而已。”云林之所以高出三家,就在于“无画史纵横习气”。正因如此,云林画为千秋仅笔,乾坤微音。要知道,董其昌对黄公望极尽膜拜之情,而他却说:“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能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迂翁(指云林),其胸次自别也。”在断去画史习气方面,黄公望犹有遗憾,而赵子昂就更别说了。云林超越了一个画家的范畴,超越了绘画的形式空间。他是画家,又可以说不是画家,他画的是山水,也可以说不是山水。他优游在自己的性灵天地中,传达出对宇宙、历史、生命的深切感受。

董其昌论画提出很多观点,但这个“无画史纵横习气”占有突出的位置。他和毕生好友陈继儒显然谈过这一问题。陈在《倪云林集序》中就说,倪云林“画如董、巨,诗比陶、韦、王、孟,而不带一点纵横习气”。而他给董其昌《容台集》的序言中也说:“凡诗文家,客气、市气、纵横气、草野气、锦衣玉食气,皆鉏治抖擞,不令微细流注于胸次而发现于毫端。”

其实,董其昌的这一观点是从倪云林那里继承下来的。元代名士、书画家张伯雨是云林的好友,他就以“无画史纵横气”来评云林画。而云林自己对此也有深刻的体认,黄公望是云林的好友,但云林却对他略有微词,他认为黄的画还没有洗尽“纵横习气”。云林以自己的“无画史纵横气”而高自标置。

在两宋时期,“脱略画史习气”的观点,就已经基本形成,倪云林将它变成一个有影响的观点。五代北宋以来,“画史”一词在表示画家的意思之外,还指那些具有画家习气的人,只知道形似描摹,缺少内涵。王安石诗云:“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吾最许”。僧人惠崇,并不是一个出名的职业画家,没有受过画家的训练,但他满蕴着诗意的绘画却感动了王安石、苏轼这些文坛巨宿。据元好问《画谱》记载,李成的画在北宋时有很高位置,但有人“品第书画,谓成笔意繁碎,有画史气象,次之荆、关、范、许之下”。李成的不足在于他太将自己当画家了。

“无画史纵横习气”这句话的意思并不很好理解,它有很丰富的内涵,反映出中国文人绘画的基本审美旨趣。其中有两层意思值得重视,一、强调不做“画史”,绘画是一种发现,而不是记录。二、强调不能有“纵横气”,绘画是灵魂的独白,而不是逞奇斗艳的工具。请容我就这两点谈谈自己的体会。

关于第一点,艺术家不能做一个“画史”——时世的直接记录者,如果做一个客观的记录者,那么画家就有可能被具体的生活表象所左右,绘画形式就很难摆脱“画工”的影响,这样的画,虽然很“像”,很切近生活,却无法反映更深层的生命内涵。

比如,中国画学常将“画史”称为“时史”。恽南田评董其昌画说:“思翁善写寒林,最得灵秀劲逸之致,自言得之篆籀飞白。妙合神解,非时史所知。”他赞画友唐匹士的西湖菡萏,一读其画,“若身在西湖香雾中,濯魄冰壶,遂忘炎暑之灼体也,其经营花叶,布置根茎,直以造化为师,非时史碌碌抹绿涂红者所能窥见”。戴醇士说:“西风萧瑟,林影参差,小立篱根,使人肌骨俱爽。时史作秋树,多用疏林,余以密林写之,觉叶叶梢梢,别饶秋意。”“时史”画树,只注意形似,他是世界的叙述者,不注意境界的呈现,画出的作品没有回味的空间。

在中国文人画的理论看来,“时史”,或者“画史”,是受当下的生活事件、存在空间限制的艺术家,他以写实的方式来表达,“碌碌抹绿涂红”,斤斤于外在的存在,不能超越表象,发现世界背后的真实。以写实为根本之法,即使画得再像,那也只是一个表面的真实,这样的创作者只是世界的描画者,而不是世界的发现者。在南田、醇士等艺术家看来,时史之人不能“妙合神解”——以心灵穿透世界的表象,契合大化的精神。他们有纵横之气,无天真幽淡之怀,斤斤于求似,念念于知识,绘画成为当下存在的替代品,这样的作品是难以打动人的。如果山水画只是记录,山中有树木,山腰中有云气,一条小路向前,一溪泉水流过,如果绘画停留在这样的境地,那不叫画,那是“图经”。

中国文人画有反写实的思想,当然不是强调不关心现实生活,更不表明与现实生活的脱节,一个个远离社会,到深山,到远水,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发思古之幽情,去表达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恰恰相反,中国文人画反对时史、画史式的记录,是为了更好的反映现实——反映世界的真实,而不是它的表相;反映自己的感觉,而不是人云亦云的描摹;表现自己的创造,而不是既已存在的东西的表层感知。

唐或唐以前的绘画,多画故事,今见陕西存留的很多唐代壁画,一般都带有故事性,敦煌绘画中的佛本生故事,更是为人熟知。宋时马和之画《毛诗图》,也有强烈的故事性。但在北宋以来,随着文人意识的兴起,直接故事性的描绘越来越少了。我们可以通过明代唐寅、陈洪绶的绘画来看这个问题。他们的画很多就是画历史故事,但又与以前的历史故事画有很大不同,他们不是为了叙述一个历史故事,而是要透过历史故事的表相,去窥见其内在的真实,发现生命的意义。不是像以前的画家直接呈现历史,而是在历史的背后看历史。

如唐寅的《班姬团扇图》,画的是汉代班婕妤的故事,班婕妤是汉代的一位美貌女子,极有文才,她是《汉书》作者班固的姑姑,为汉成帝所宠幸。后来汉成帝喜欢上了赵飞燕,班婕妤便遭冷落。多才的班婕妤作了一首《怨诗》诗,诗云:“新制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诗后来又被称为《团扇诗》。唐寅画这个历史故事,根本不在陈述这个历史故事的事实,而是通过这个历史故事,说明人情冷暖的真实,表达他的生命感受,表达人世间秋风起、纨扇藏的忧伤事实。

陈洪绶的《闲话宫事图轴》,画的是东汉末年的一个故事,汉平帝时的伶元是一位音乐家,曾做过河东都尉,他的妾樊通德熟悉成帝时赵飞燕宫中旧事,作《赵飞燕外传》传世。这幅图画的就是伶元与樊氏在一起闲谈昔日宫廷往事的故事。正所谓“白发宫女在,坐谈说玄宗”是也。画面中女子手捧书卷,几案上一剪寒梅怒放。几案对面的伶元手按古琴,琴在匣中,而其神情庄重,目视远方。似回忆遥远的往事,目光似穿过时间的隧道。画风沉静而高古纵横家的特点,是老莲生平不可多得的作品。画面简洁,但立意深远,琴未张,而观者似听到无边幽怨之声回荡;口未开,似说尽前朝旧事。哀惋的音声从画面中溢出,一切都不可挽回的逝去,一切都在西风下萧瑟,剩下的是无边的惆怅,和不尽的心灵回旋。

像唐寅和陈洪绶这样的创作,哪里是记录,传达的是他们灵魂的清音。文人画中这种独特的历史感,是有很高价值的。

关于第二点,文人画理论强调,要力戒“纵横气”,作为一个画家,不能总是有表现自己的欲望纵横家的特点,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绘画不是给你做秀的,绘画是一种灵魂的独白——不是画出来炫耀自己,以求功利价值;不是画出来为了卖掉,以求市场价值,而是为了一己灵魂的表达。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人之学,是装点门面之学,是做给别人看的,真正的“学者”,是一己之学,它有自己内在的需要。绘画也是如此,绘画是为一己陶胸次的。

正因此,没有“纵横气”,要戒去纵横表现自己的欲望,总觉得自己的高明之处不为人知,因而蠢蠢欲动,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画家。董其昌说得好:“云林山水无纵横气,《内景经》曰:淡然无味天人粮。殆于此法窍。”他引的这话出自道教经典《黄庭内景经》,其云:“脾救七窍去不祥北大朱良志教授:书画家为什么不能做“画史”,日月列布设阴阳。两神相会化玉英,淡然无味天人粮。”取一种淡然的态度,将一切目的性因素都荡去,不是为外在的目的而画,不是为了邀名请赏,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成功,而是出自内在的冲动,我有一种表达的欲望,一种内在的“兴”——生命的冲动,我来作画,只是我心灵的独白。不是为了“表现”,而是为了“表达”。

去纵横气,就是要去除“斗”的欲望。唐代禅宗赵州大师是一位高人,有弟子问:“两龙相争时,怎么办?”赵州说:“老僧只管看!”就如同庄子所讲的那个动人的呆若木鸡的故事所表示的,中国人的智慧中有一种反对“斗”的思想。社会达尔文主义在文人画的天地中是没有它的市场的,中国艺术哲学是一种强调平和的哲学,世事人我,尽是峥嵘,真正的超越是对“斗”的超越。文人画的理论强调荡去一切“斗”的欲望。

“纵横气”这个词,是从战国时纵横家中转出的。纵横家在战国争锋中起到极大的作用,如张仪、苏秦等,奉鬼谷子之道,以三寸不烂之舌退百万之兵,叱咤风云,纵横捭阖。他们所凭借的是计谋,驰骋疆场的是言说,张仪被人暴打,奄奄一息间,问妻子:“我的舌头在不在?”舌头在,他还可以继续去纵横。纵横家的特点是朝秦暮楚,事无定主,反复无常,老谋深算。这样的纵横气,当然是艺术之大敌。有了纵横气北大朱良志教授:书画家为什么不能做“画史”,画中就容易有火气、躁气、谄媚气。一切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忽然面临大师,面露谄媚之态,笔下软了,于是迟疑了,拖泥带水了,畏首畏尾,心中媚了,味道也甜了,这样怎么可以有独特的创造!忽然觉得自己有发现纵横家的特点,耀武扬威,觉得高人一等,笔下就来了狂躁,气指颐使,不可一世,大有乾坤舍我其谁的气势。跟风、吵作、张狂,都是落了这种纵横病。

像沈周,真可以说将一切纵横表现的欲望都荡尽的艺术家,他的题画诗说:“山木半落叶,西风方满林。无人到此地,野意自萧瑟。”“独过溪桥去,闲寻佳句行,山亭虚白日,客思与秋清。”“野树脱红叶,回塘交碧流,无人伴归路,独自放扁舟。” 荡尽了人间风烟,一任心灵随世界优游盘桓,因为人心净,秋也净,天也净;因为无心,所以山花自烂漫,野意自萧瑟。没有外在于世界的人,没有被征服的物,物与人都从对象化、互为奴役化的境地中解脱出来,在自由的境界存在。无心随去鸟,有意从水流,世界中的一切,就像一叶扁舟,在水中闲度,像一朵小花,在山间自由开放。真可谓:胸中纵横气,到此俱凋残。

没有纵横气,不是没有了豪气,没有了沉着痛快的味道,成了软软的语言,无病的呻吟,而是将满腔慷慨,都付与渔歌唱晚,暮鸦宾鸿,正所谓乾坤无限意,都属一只鸿。没有纵横气的淡淡表达,是对人世苍茫的痛快醒觉。就像我们看禅,其实有两面,一是狂,一是淡,狂是淡中之狂,淡是狂中之淡。狂对孤月,大笑一声天地宽,如药山大师月下披云啸一声,正是因为对世事的淡,他才有真正的狂,在狂中屏弃了一切遮蔽。淡是狂中之淡,平淡不是淡然无味,它是绚烂之后的淡,是水下满有漩涡的平静水面,是秋风萧瑟后的清澈和开阔。石涛中年时的绘画颇有纵横气,郑板桥说石涛好野战,就是言此。但到晚年定居扬州大涤堂之后,撇下纵横,独留天真,他的狂并没有去除,那是淡中之狂。最喜欢他在真州所画的册页,那样的风味,如清秋的落叶,纷纷扬扬,直落在心中。

艺术就是灵魂的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