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出世思考
经历两汉400年大一统的精神禁锢庄子是啥,尤其是经历东汉末年黑暗政治的极度惨烈的荼毒之后,人们忽然从庄子那里,找到了入世/出世的新维度,一个孔子从未开拓过的第四个层面的意义:
入世做官,对士人来说,还意味着一种损失:名教、官场制度、甚至社会政治责任,这是对人性自然真情的束缚和禁锢。
庄子真的这么认为吗?
1、《庄子内篇》:心隐
如果仅就《庄子内篇》来看,庄子对于入世/出世问题,其实有一个非常完整的阐述,即: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情。
所谓的“出世”《庄子》的出世思考,经历400年大一统的精神,只是让你放弃各种世俗价值追求的执念:名、功、己(自我形象),等等。这就是“出世的心”。
但是打破这些俗念,并不是说让你远离尘世,因为人实际上不得不社会化地生活着,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只不过,以出世的心入世,和俗人入世的区别,不过就是淡泊名利,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不计名利,不计成败。
所以,后世又有学者把庄子这种隐居情怀称之为“心隐”。
但是这话说起来简单,具体如何把握,就很复杂微妙;而且,光是打破各种世俗的执念《庄子》的出世思考,经历400年大一统的精神,就需要不断地修炼,需要很多生活阅历,和人生的机缘,不是光读《庄子》就行了的。
2、《庄子外杂篇》:出世的具象化、高级化
据历代学者考证,大致认为,《庄子外杂篇》应该主要是各种“庄子主义者”所作,而且成篇的时代也不一样。
他们基于对庄子内篇的理解,各自发挥。有一些篇章,颇能对庄子心学的微妙之处加以阐发,读来大有裨补的。
但是也有一些篇章,执其一端,偏离了庄子的主旨。
当然,所有伟大的思想都是这样,越是微妙之处,越难被理解;越是偏执的发挥,反倒越是醒目,越容易被接受。
在《内篇》中,庄子强调的是出世的心,但是,“心”是难得看到、难得揣摩的,于是庄子不得不通过上古传说人物、甚至是自己随意编造的一些世外高人、事件,来形象地表达他的“出世之心”。
比如《逍遥游》中就有御风而行、吸风饮露、水火不入的仙人,有傲视尧舜的隐者,还有处之“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的庄子自己。
又比如在《齐物论》,庄子把人世间称为方内,方外则是缺乏人力控制干预的自然世界。然后圈子越画越大,而且似乎越是方外,越是高妙。
最后,庄子提升的境界,连宇宙都装不下了。
再如《德充符》、《应帝王》里面塑造了几个方外高人,不关尘世,人们却对他仰慕不已;高人架不过俗人的纠缠,稍做点拨,俗人就如同醍醐灌顶,高人还根本不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走了。
如果你理解了庄子的真意,则这些现实中不可能的人、事,不过就是个隐喻。
但是,到了《外杂篇》,记载庄子本人确实就是个宁可放浪江湖,穷困潦倒,也不愿意做官的隐者,还说过很多蔑视权贵,蔑视汲汲以求富贵的话。
一部分庄子主义者们的篇章,就对这些被外化的人物形象、事件加以大肆发挥,尤其强调了两点:
第一,有形的出世,隐者、方外高人,变成了庄子倡导出世的符号。
庄子借用的一些传说中的、甚至是庄子随口编造的隐士形象、方外高人的形象,全都复活了。
好像出世比入世高、方外比方内高。
而据文青云的考证,好多上古的隐士,其实都来自于传说,或者庄子的编造。
第二,不加雕琢的自然成了人生导师,去除了社会性的人性(动物性),成了道德的典范。
《庄子内篇》中,强调的是士人内心的执念对人的压抑和禁锢,到了《外杂篇》,变成了外在的礼教、制度规范,对人的压抑和禁锢。
如外篇《骈拇》、《马蹄》等四篇。
于是越是远离尘世的自然世界越好越纯净,越是没有沾染文明的动物越是值得颂扬。
比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是啥,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这活脱脱就是让人师法自然。
三、魏晋对庄子出世情怀的误读,与东晋对山水之美的发现
由于庄子学属于心性学,几乎不涉及治国平天下的现实问题,甚至刻意规避,所以从战国后期到两汉,帝王不用,下面也少有人学习。
【按:庄子是只谈心性,不谈技术。好比问中国足球队为什么总是失败?
某候选教练只谈心态问题,不谈“技不如人”。那你要是中国足协的话,你也不愿意聘用他。】
1、竹林七贤的误读
直到魏晋,尤其是稽阮的言行和郭象的阐释以后,庄子学开始大兴。
竹林七贤传承庄子学的视角,是庄子的自然、真情。
庄子有这个主张吗?
有,但是在庄子《内篇》中,实际上是要把自然真情,灌注于世俗生活中,包括官场生活中。
但是,到了竹林七贤那里,却把《庄子外杂篇》的某些思想大肆发挥,把不加雕饰的自然与人世文明对立起来,把随心所欲的真情与名教(社交礼仪、社会责任)对立起来了。
其中,嵇康的思想和行动表现的最为明显,从这一点来看,他应该算是魏晋风度独一无二的精神教主。
2、西晋对庄子的误读
到了西晋,逍遥派和放纵派,对于追求真情有不同的理解和发挥。
放纵派理解的自然真情,就是坦褆裸裎、纵酒取乐,醉生梦死。
这是人的情欲当中最低级的部分,基本上等同于动物性。
逍遥派理解的自然真情,则要高级一点,是与物无杵,随风飘荡,任意东西。
但是对于孔子的内心纠结之处:道德操守、士人的使命,天职,则在两派心中,全无痕迹。所以,他们在弃绝官场(重点是官场背后的事务、事务背后的社会责任),却是一致的。
但是在西晋,士人的主流,并没有人把这种出世,与隐居联系起来,更没有和山水联系起来。
这不仅是(或者不是)因为,洛阳周边没有会稽郡一样的好山水。
而更是因为,整个西晋,不论是晋武帝时期,还是后来的八王之乱期间,都存在高高在上的皇权(皇族)权威,
他们在潜意识中,还不敢于形成傲视皇权及其所代表的政治秩序的心理情结,这大概也是他们吸取了嵇康的教训的结果吧。
3、东晋士人的误读与新的政治形势
但是到了东晋,情况又为之一变。
士人的外在政治条件,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就是门阀士族政治的形成,一方面,皇权形同于无了;另一方面,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士人已经成为当然的官场主宰,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门阀士族天然是官儿了。
由于皇权不振,士族没有了蔑视权贵的外在恐惧(也算是自动抛开了“功利因果链”),于是对自然真情的向往就喷薄而出了。
又由于士族成了天然的官僚,职场成了一种离不开,甩不掉,不得不为之的无奈。
于是问题被倒置过来了,在儒家,入世是一种使命,出仕是一种无奈。
而到了东晋的庄子信仰者那里,出世是一种人性自然的最高境界,入仕反而是一种无奈了。
但,尽管东晋士人如此向往出仕隐居、如此寄情于山水,现实当中,却是很难真正跨出这一步的。
因为不管你如何向往,隐居山林,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生活选择。
在王导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有好事者从会稽郡的莽莽山林里,挖出来一个真正的隐士,名叫郭文,此人本是一位中原士人,雅好山水,年轻的时候就四处游山玩水。
后来赶上中原战乱,他一个人挑着担子,跑到江东的山林里,又隐居了好几十年。大概是老得不行了,不知道是自己愿意,还是被好事者刻意拉出来了。
王导等一大群名士,像迎接神仙一样地把他接到府中供养,史书上还记载了当朝大官温峤和郭文的以下对话:
问:人都有六亲,你为什么把亲族都抛弃了?
答:我本来是出来修道的,无奈身逢乱世,想回家也回不去了,所以只好在这里定居了。
问:食色性也,性欲如同渴了要喝水,你就不想找个女人吗?
答:情欲都是由意念导引的,不往那上面想,就不会有性欲了。
问:您一个人住在原始丛林里面,如果生病死掉了,尸体会被野兽吃掉,你不觉得悲惨么?
答:人行葬礼,放在棺材里,最后还是会被蝼蚁吃掉的。有啥区别吗?
问:山上有好多野兽,你不害怕么?
答:人没有伤害野兽的心,野兽也就不会伤人。
问:现在世道不安宁,个人也无从安身立命。如果我们想用先生出山救世庄子是啥,先生肯不肯出山呢?
答:我就是山野里面一匹夫,怎么能救世?!
实际上,郭文在山中所遇到的麻烦,要比这简短的对话凶险太多。
一个是猛兽毒虫。
郭文在山中是真的遇到过老虎的,结果被他用平和的心态,化解了。另一个问题是普通百姓对隐士的欺辱。在《晋书隐逸传》中,记载过很多隐士有这样的遭遇。
当你无权无势,又是孤身一人的时候,你遇到的某个或者某些百姓,就是猛兽。
此时,你甚至需要拿出远高于对付世俗社会的智力、勇气、德行来应对、来化解这种欺辱。
而这些智、勇、德,其实大多数名士根本不具备。他们甚至连野外生存的基本的体力都没有。
名士许询是少有的几个上山隐居的人,人家都羡慕他,说他腿脚好,能爬山。背后的意思则是:一般名士连爬山的体力都不具备。
于是,越是现实中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越是被极度美化、幻化,成为一种玄远的情怀,被表达在诗情画意里。
而山林成了他们意淫的核心对象,那里面有自然,有宇宙的真理。
于是,就形成了有维度指向的如下序列:
官场------(还在人世间的)田园------(人迹罕至的)山林------(更加玄远的)宇宙
越是排序前面,越是失掉自然真情、越是堕落;越是往后,越是符合自然真情,越是玄远……
这就是东晋士人发现山水之美的社会心理导向。
实际上,在整个东晋名士中,并非都误读了庄子,至少有三个人,明白了庄子的心隐的,孙绰、王羲之、谢安。
但是大多数人都是谢万这样的,认为越是出世,越是高人。毕竟俗人多,真懂的人少,于是自然山林崇拜,成了东晋一时的风尚。
最后,想总结一下的是,从嵇康以来,直到东晋,已经一百多年,中间经历了许多变迁,为什么士人们心中崇尚自然真情的情结,与官场对立的情结,仍然不能忘怀?
这应该是对两汉长达四百年之久的人性禁锢的反动的结果。因为两汉的精神禁锢有毒,所以需要魏晋长达400年的崇尚老庄的自然来消毒,来拔除。
但是老庄的建设性的实用价值,应该一直要到盛唐才体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