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常识: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
【原文】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
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
徐子以告夷子。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
徐子以告孟子。
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蘽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
——《孟子·滕文公上》
5·5的开头四个字是“墨者夷之”,所以这一章又叫“墨者夷之”章。《孟子》中的名字,叫陈良的(5·4),肯定是好名字;叫夷之的,孟子讲“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5·4)的夷夏之辨,夏是先进文化,夷是落后文化,所以一看这个名字,我们就知道它带有贬义的色彩。
夷之是墨子的信徒荀子的天人关系思想,“因徐辟而求见孟子”,他通过徐辟——徐辟是孟子的学生——想来见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孟子说:我还是愿意见见夷之的!可我今天生病了,等我病好后,我再去看夷之。夷之今天就不要来了。
“他日,又求见孟子。”过了一段时间,夷之又要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孟子说:我今天可以见见你,但是,“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这句话很重要。孟子是泰山岩岩之气象,说话总能说到点子上,说到人们的心坎上。“不直,则道不见”是说:说话,如果不直截了当,道理就说不清楚,道理就体现不出来。我必须说话直截了当,才能把道理说明白。今天我就直截了当,讲讲我的观点。
下面涉及的观点是墨家的观点。墨家是先秦很有影响的思想流派。简单地说,先秦最开始有三个流派比较大:一个是道家,一个是儒家,一个是墨家;道家有老子,儒家有孔子,墨家有墨子。墨子有一个观点是薄葬,就是双亲死后,我安葬他们,不要随葬很多金银财宝,简简单单就可以了。
所以孟子说:“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我听说夷之是个墨家,而墨家办理父母的丧事,是以薄葬作为基本原则。墨子在丧事上的基本观点是薄葬。“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夷之想用墨家的薄葬来改变天下的风俗,而且认为不这样做,就不足以称之为好。这里我们看到夷之是墨子的信徒,他相信薄葬是好的,想拿它来改变天下。他是这么想的,但事实上是怎么做的呢?
“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可是,夷之的父母死后,他还是用很多金银财宝安葬他们。夷之用很多金银财宝安葬父母,这表明他在用自己看不起的理论来对待父母。夷之是墨子的信徒,他相信墨家的观点——薄葬。父母死后,他采用的却是厚葬。他本来是反对厚葬的,但对待自己的父母,他还是用了他所反对的厚葬方式来埋葬父母。夷之这里是很矛盾的。他理论上讲的是一套,实际上做的又是一套,这种矛盾体现了什么问题呢?厚葬父母有没有道理?薄葬父母有没有道理?它由此引起了孟子的思考。
孟子没有直接见夷之,这番话是通过徐辟转告的。“徐子以告夷子。”徐辟把孟子的话告诉了夷之。“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我们先看看这个“儒者之道”。
孔子、孟子、荀子都是儒家。“儒”这个字,《论语》6·13出现过:“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你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但是,这个“儒”并不是指孔、孟、荀作为儒家的儒。从《论语》《孟子》看,“儒”字第一次具有学派意义是从5·5“儒者之道”这四个字开始的,它具有了专门指代孔孟之道的含义。
按照章太炎(1869—1936)先生的观点,儒有三种类型:一个叫达名,一个叫类名,一个叫私名。达名意义上的儒,就是一切有文化的人都可称之为儒。类名意义上的儒,就是“子入太庙,每事问”(《论语》3·15)。孔子进了太庙,每件事都要问一问。他问什么呢?问的是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类名之儒,就是掌握了礼、乐、射、御、书、数这六种技艺的人可以称之为儒。私名意义上的儒,就是把孔、孟、荀称为儒家。私名是你必须“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才能叫作儒家。达名的外延特别广,内涵就没有那么丰富。类名次之。只有到了私名,它的外延越来越小,内涵越来越丰富。儒家的“儒”在《论语》《孟子》这两本书中,真正具有了指代孔、孟这类儒家的意义,就是从5·5开始的。夷之不一定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但在整个《孟子》中,我们可以说儒家的“儒”是这么来的。
夷之相信薄葬的理论,但用厚葬来对待自己的父母,他怎么解释这种矛盾?夷之说:儒家有这样一回事荀子的天人关系思想,认为古代的圣贤爱护老百姓,就像爱护婴儿那样。这句话(指“古之人若保赤子”)是什么意思呢?夷之认为是“爱无差等”,爱是没有差等的,但爱要实行起来,它有个开始、有个起点,这个开始、这个起点就是自己的父母。
夷之这里说爱是没有差等的。人们一般的理解是:我爱我的父母,你爱你的父母,这是没有差等;我爱我的父母,就像你爱你的父母一样,这是没有差等。夷之却进一步落实为:我爱我的父母,我同样爱你的父母,这就是“爱无差等”。我爱我的父母,我也爱你的父母,这听起来没错。他又说:只是真正要做的话,我们还是要从爱自己的父母开始。这是夷之的“爱无差等,施由亲始”。我们仔细揣摩一下,它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徐子以告孟子。”徐辟把夷之的话告诉孟子,孟子开始回答。这段回答有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我们慢慢来讲。“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孟子说:夷之难道真的以为别人爱自己哥哥家的小孩跟爱邻居家的小孩是一个意思吗?一个是我哥哥家的小孩,一个是邻居家的小孩,你说我到底更爱哪个一些?“彼有取尔也。”这五个字(以及下面一句)在《孟子》解释史上有些不同的理解[]。我们回到刚才的问话:夷之真的以为别人爱自己哥哥家的小孩与爱邻居家的小孩一个样吗?这个“彼”,到底是指夷之还是指别人呢?“彼有取尔也”是说:他肯定是有所选择的。这个选择是什么呢?
下面这句话是:“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小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一不小心爬到了井边,然后掉下去了,但这不是小孩的罪过。这句话放在这里,不是特别好理解。这个小孩——不管是邻居家的小孩,还是我哥哥家的小孩——他在地上爬来爬去,一不小心爬到井边,又一不小心掉到井里。这不是小孩的罪过,的确不是小孩的罪过。但是,这句话到底要说明什么问题呢?
孟子又接了一句:“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孟子认为:天生万物,“使之一本”,只有一个来源,那就是自己的父母。但是,夷之搞成了两个来源,就是你的父母、我的父母。我爱我的父母,我也像爱我的父母一样爱你的父母,这就是两个来源。“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不好理解,但如果从“一本”“二本”看,就慢慢变得好理解了。“一本”,天生万物只有一个来源,就是父母。我的父母生育了我,不是你的父母生育了我,这就是“一本”。“二本”就是我的父母生育了我,你的父母也生育了我,但这可能吗?那是不可能的。孟子这里其实是要说明:夷之说的“施由亲始”没有错,但“爱无差等”是不对的,儒家不这么认为,儒家认为爱有差等。墨家认为爱无差等,儒家认为爱有差等,只是“有”“无”的一字之差。爱有差等怎么理解?
我们先看《孝经·士章》的“敬”“爱”两个字,它们涉及三类人:一是父亲,一是母亲,一是国君。敬、爱这两种感情,怎么匹配给父亲、母亲、国君呢?《孝经》认为:我要把敬给国君,把爱给母亲,把敬与爱同时给父亲。爱有没有差等?儒家认为爱是有差等的,差等就在这里。
到孟子这里,爱的差等怎么体现?他提到“赤子匍匐将入井”,是讲小孩掉井里的故事。这个故事,3·6就已经讲了。小孩落到井里,我们每个人都有恻隐之心,都会去救他。这种情感是性善论的来源,是仁、义、礼、智的来源。如果没有这种情感,我们就是禽兽,我们就不是人。假设把这种情感跟我们爱父母的情感相比,怎么区分呢?孟子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国学常识: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以及人之幼。”(1·7)爱我的父母,然后把它推广到爱别人的父母;爱我们家的小孩,然后把它推广到爱别人家的小孩。“以及”就是推己及人。
因为推己及人,我爱我的父母,我才能像爱我的父母那样去爱别人的父母,这是爱有差等。我爱我的父母,我也一视同仁地爱别人的父母,这是爱无差等[]。两者是有区别的。墨家讲爱无差等,它没有“推己及人”这个概念,它是“比而同之”。就像5·4讲的“比而同之”,质量好的鞋子与质量不好的鞋子都是一个价。比而同之是爱无差等,推而及之是爱有差等。其实,夷之也知道爱是有差等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明明相信墨子的薄葬主张国学常识: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但还是用厚葬的方式来掩埋自己的父母。他潜意识地知道爱是有差等的,只是挂在嘴上的却是爱无差等。
我们为什么要埋葬自己的父母呢?孟子说:“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上古的时候,有人不埋葬自己的父母。父母死了,就把尸体背起来,然后扔到山沟里。这是孟子假想的情形。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经过那一道山沟,发现了让我惊心的一幕。“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某一天,我经过扔父母尸体的那个山沟,看到狐狸正在吃我父母的尸体,看到蚊子、苍蝇正在叮着我父母的尸体吸。
看到这幅情形,“其颡有泚,睨而不视”,我的额上立刻冒出冷汗,连睁眼一下都不敢,不敢望这一幕。“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我这额头上的冷汗不是为别人冒出来的,是因为我心里已经忏悔,悔恨至极。我十分后悔,我忏悔之至,流露在脸上,就是“中心达于面目”。我忏悔了,我怎么办?“盖归反蘽梩[]而掩之”,我马上跑回家里,拿来畚箕,拿来锄头,把父母的尸体埋了。“掩之诚是也”,把父母的尸体埋起来,这样做是对的。“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孝子仁人埋葬父母的尸体,也一定是有道理的。
这段话是孟子设想人类为什么有葬父母的礼仪。他设想了这样的情形:人类一开始,礼仪还没有产生,所以,父母死了,就把尸体扔到山沟里。有一天,你经过那里,看到狐狸在啃尸体,蚊子、苍蝇在叮尸体。这个时候,人类自然而然的忏悔之情油然而生。人类采取了自己的方式,就是马上回家,拿来工具,把父母的尸体埋掉。孟子是说人类对待自己的父母,掩埋是文明的开始。之后,同样要好好埋葬自己的父母,不能实行薄葬,而是要实行厚葬。孟子有很多地方谈到这一点,比如4·7说“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作为君子,你再没有钱,但在对待父母的丧事这方面,你不能节省,你一定要用最隆重的方式来厚葬自己的父母。这是孟子的观点。
孟子讲完后,“徐子以告夷子”,徐辟告诉了夷之。“夷子怃然为间曰:‘命之矣。’”夷之听了徐辟的转告,惆怅了很久,然后说道:“我受教了,我懂得了。”夷之说“命之矣”,表明夷之通过孟子的教育,接受了孟子的观点。夷之接受了孟子什么观点呢?他开始认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所以他接受的是“爱有差等,施由亲始”。
“施由亲始”是没错的,错就错在“爱无差等”。因为爱无差等,墨家主张兼爱。兼爱把我的父母比而同之别人的父母,这样是不行的。因为主张兼爱,墨子也主张薄葬。孟子这里等于同时对兼爱、薄葬的主张进行了批评。但是,从理论上说,孟子并没有彻底解决儒家为什么实行厚葬这个观点。他只是批评了“爱无差等”,并没有把为什么要实行厚葬讲出来。这一点,孟子会在其他地方讲(比如2·16,4·7)。
这一章是孟子第二次跟其他思想流派进行辩论。这次辩论以墨家夷之接受孟子的观点,打上了句号。每次读这一章,我都有一些困惑,有一些想法。
我们现在讲儒学要走进现代生活,走进今天人们的生活。到底怎么走进?我们经常说我们要读经,但经是怎么念的?我们听说过佛家念经,没有听说过儒家念经。我们每个人,不管是儒家还是佛家、道家,都有自己的父母。对于我们的父母,“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5·2)。有一天父母离开我们,我们如何以儒家的方式对父母进行心灵的告别,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们到庙里为自己的亲人做道场,庙里的和尚念经,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金刚经》荀子的天人关系思想,这两本经是念得最多的[]。我们去看看《地藏菩萨本愿经》《金刚经》,里面都是一个一个的故事。那些和尚把这些经念得滚瓜烂熟、琅琅上口,而且在一定的音乐伴奏下,他们念经的声音真的能够让你进入到那种情境当中,觉得你真的是在全心全意地为自己的亲人做最后的告别,是为了让亲人真正能够到另外一个世界得到安息。
儒家文化在处理亲人的丧事上,怎么把我们的经典带进去?是不是可以让《论语》《孟子》涉及三年之丧的相关篇章,进入到祭祀的礼仪当中?这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我不知道其他同道在生活儒学、乡村儒学涉及亲人的祭祀这一块,是否已经有意识地把《论语》《孟子》涉及三年之丧的篇章作为“经”真的来“念”?这次讲《滕文公篇》,我们看到三年之丧在滕文公那里得到了实现,也看到孟子讲了我们为什么要葬自己的父母,是因为“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蘽梩而掩之”,这个时候人们才开始掩埋父母。
所以,假设我们有一天真的能用实践的方式来做生活儒学,而且把生活儒学落实到为双亲进行祭祀的典礼上,至少《滕文公篇》的5·2、5·5可以像《地藏菩萨本愿经》《金刚经》一样,在那种祭祀的场面去念。这就不再是和尚念经了,儒家也可以念经。这个念经,如果放在特定的祭祀场面,它可能、也更能让儒学进入到生活里面,进入到我们的内心世界。如果真真正正这样做了,我觉得儒学跟我们的生命本身才是密切相关、息息相关的。我只是提出这样一个设想。今后有机会的话,我会为此做出一些努力。
我们这两天把《滕文公上篇》讲了一遍。《滕文公上篇》一共5章:前面三章都跟滕文公有关,后面两章跟思想界的两个流派——一个农家、一个墨家——有关。这其实体现了《孟子》的文本编排有一定的特点,就是先跟政治有一定的关系,后跟思想有一定的关系。它在《滕文公上篇》体现得比较明显,在《滕文公下篇》也有相应的体现。
这五章的内涵特别丰富,讲的都是故事。整个《滕文公篇》每一章都是讲故事(《梁惠王篇》也是),这跟其他篇既有故事、又有独白是有所区别的。通过这些故事,我们希望记住滕文公,因为到《滕文公下篇》,滕文公就不出现了。我们应当记住滕文公——滕文公是孟子的知己。因为滕文公,孟子的思想主张得到一次有效的实现。假设没有滕文公,孟子在他的有生之年,他的理论主张、他的理想信念可能连一次实践的机会都没有。理想跟现实是有距离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孟子的知己,每个人都能让滕文公成为自己的知己,理想社会的实现可能就会来得更快一点。诗与远方,都会来得更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