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始吾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以为孔子之徒没,尊圣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扬雄书,益尊信孟氏,因雄书而孟氏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欤!
圣人之道,不传于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说千时君,纷纷藉藉相乱荀子 不闻,《六经》 与百家之说错杂,然老师大儒犹在。火于秦,黄、老于汉,其存而醇者,孟轲氏而止耳,扬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书,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辞时若不粹,要其归与孔子异者鲜矣,抑犹在轲、雄之间乎!
孔子删《诗》、《书》,笔削 《春秋》,合于道者著之,离于道者黜去之,故 《诗》、《书》、《春秋》 无疵。余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亦孔子之志欤! 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
本文是作者读过《荀子》这部书后发表的评论性意见,类似于后世的书评。这类文体的出现,至迟也可以上溯到西汉的刘向。他在宫廷里整理古代典籍,每整理完一部都要写一篇叙录,如《上战国策叙》、《孙卿子后序》等。这些叙录,一般包含该书的基本情况和校订过程,有时也对思想内容、艺术特点做一些简要的评论,与有关作品作一点比较。但总的来看,刘向的叙录,主要是就书论书。韩愈本文则不同,它不是就《荀子》论《荀子》,而是把《荀子》这部书放进儒家思想亦即他常说的“圣道”的发展源流中加以研讨的。因此,文章不仅对《荀子》做出了简明精要的评价,而且兼及对孟子和扬雄著作的评价,从而“识古书之正伪”(《答李翊书》);文章还扼要地阐明了圣人之道的发展源流,并且以儒家的道统自居,表达了决心继承儒家古道、使之绵延万世的愿望。从思想内容到写作手法都与一般的书评有着很大的不同。
文章起笔便很奇特,从开头到“则雄者亦圣人之徒欤”这一段,只字不提荀子,讲的完全是孟子对宣扬孔子之道所起的重大作用,和扬雄对宣扬孟子所起的作用,孔子之道是至尊至圣的,以王道统一天下或者尊王攘夷、建立霸业在一般人看来是十分困难的事。然而作者读过孟子的书之后,感到这一切都不难了。孟子说:“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他极端推尊孔子,竭力宣扬孔子以仁义为核心的思想学术,所以韩愈认为孟子是孔子之道的嫡派传人,为宣扬圣人之道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后来读了扬雄的书,更加尊信孟子了。扬雄说:“古者杨(朱)、墨(翟)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他所著的《法言》,就是一部尊圣人,谈王道,宣扬封建伦理道德的书。孟子为圣人之道的传播廓清了道路荀子 不闻,扬雄也象孟子一样为圣人之道的传播开路,所以扬雄也不愧为圣人之徒。这就讲清了孔子、孟子、扬雄的师承关系,同时说明圣人之道是需要后人去阐述宣扬的,这些阐发“圣道”的人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因此,这一段表面看来与荀子毫无关系,其实是在为评价荀子在儒道发展源流中的地位、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评论荀子做准备。讲到孟子、扬雄二人在儒道发展中所起的不同作用,是为了与荀子作比较。因为孟子的著作早在东汉时便已有注,到唐代已流传极广,影响很大,扬雄的著作在唐代也很流行,而《荀子》一书直到中唐以后杨倞为它作了注才逐渐流行起来。用孟子、扬雄这两个大家熟悉的人作比,可以帮助人们认识荀子所起的作用,同时也为抒写自己宣扬圣人之道的决心埋下了伏笔。这种安排布局,可谓立意高远,匠心独具。
讲到这里,似乎应该触及荀子韩愈:圣人之道,不传于世,好事者各以其说千时君,进行分析比较了。然而作者还不这样写,而是奇峰突起,突然转而写圣人传道的道统。当孔子辞世、周朝衰败之时,圣人之道的传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障碍。那些喜欢惹事生非的人都想通过自己的学说见用于当时的君主,于是诸子百家的学说纷纷出现,与圣人的著作《诗》、《书》、《礼》、《乐》、《易》、《春秋》这六部经典混在一起,圣人之道几乎被淹没了。在这一时期,圣人之道的传播靠的是孔子的学生子夏、子贡等人。此后秦始皇焚书坑儒,西汉初年崇尚黄老之学,都严重地影响了圣人之道的流传,那些留存下来而又纯正无杂的著作,就只有《孟子》了,再往后就是扬雄的著作。韩愈此处所说的道统韩愈:圣人之道,不传于世,好事者各以其说千时君,与他在《原道》中的说法是大体一致的:“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这个道统呢?这必须结合当时的社会现实才好理解。韩愈生活在中唐时期,此时的唐王朝在经历了“安史之乱”以后,已从鼎盛而渐趋衰落。在政治上荀子 不闻,藩镇割据势力严重威胁着国家的统一,宦官擅权、豪强兼并、政治黑暗,进一步激化了阶级矛盾。加之统治阶级崇信佛老,把大量的人力财力耗费在毫无意义的迷信活动上,更加剧了社会矛盾。
韩愈作为封建士大夫中的一位有识之士,深刻地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并且试图力挽危局。怎么办呢?他认为只有依靠儒家的正统思想亦即圣人之道,而这一使命正要由他来完成。他曾非常自负地说:“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列。”(《答吕医山人书》)于是他举起了“道统”的旗帜,在政治上反对藩镇割据,拥护中央集权;在哲学思想上坚决排击佛老;在文学创作上反对只重形式不重内容的骈俪文体,主张文以载道。由此可见,在韩愈心目中,这个道统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维护这个道统,能够在这个道统中占有一席之地,是非常荣耀的事。而荀子正是在这一道统中占着重要地位的人物,荀子的著作虽有不纯之处,但综括其大旨,很少有与孔子不同的地方。所以荀子是介于孟子和扬雄之间的儒道重要传人,对阐发圣人之道起过重要的作用。这样,对荀子的评价就自然而然地引发出来了。这个评价是比较切合实际的。根据《史记》等文献的记载,汉初传授《诗经》和《春秋》的经学大师,大半是荀子的弟子或再传弟子。传授《易》和《礼》的大师,也和荀子有渊源关系。他对我国经籍的流传,确有重大功绩。荀子作为儒家学派的一位重要人物,其思想观点也有一些与孔子、孟子不同的地方,如孔孟主张人性善,而荀子主张人性恶。这类不同,大约就是韩愈认为“考其辞时若不粹”的地方,所以尽管韩愈对他的评价很高,但仍不能与孟子并驾齐驱,只能居于孟子和扬雄之间。
有了对荀子的这一基本评价之后,下文似乎应该对《荀子》一书作一些具体的介绍了。然而韩愈却不这样写,他跳出一般书评的框框,在最后一段中表示了自己继承孔子和孟子,弘扬圣人之道的决心。孔子当年曾删定过《诗经》、《尚书》,修改加工过鲁国的历史《春秋》,使这些书成为毫无瑕疵、完全符合仁义之道的经典。作者要向孔子学习,删削《荀子》一书中那些不合孔孟之道的内容,使之也成为完全符合圣人之道的典籍,这无异于公开宣称他就是当代的孔子。最后,他再一次对孟子、荀子、扬雄三人作出了总结性的评价:“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这与《原道》一文中所说的“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言而不详”,意思是相同的。既然荀子不那么“醇”,既然作者要删削荀子而使之“附于圣人之籍”,那无疑是说他要直接继承孟子,高举道统的大旗了!然而这些话都是值得怀疑的。首先,韩愈说“孟氏,醇乎醇者也”就有问题。孟子身处战国时期,由于时代的影响,他的学说与孔子已有许多不同。比如他自己也承认“好辩”,“说大人则藐之”,很有些纵横家的气味,怎么能说“醇乎醇”呢?韩愈说孟子“醇”,其实是为了证明他自己“醇”。事实上连孟子也不那么“醇”,韩愈就更不可能“醇”了。细读韩愈的著作,我们可以发现他的所谓“道”其实是“合儒墨、兼名法”的道。他指责荀子、扬雄“大醇而小疵”,只不过是为了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醇”儒,借以抬高身价,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而已。他以孔孟之道为武器,反对藩镇割据,拥护中央集权,是有其进步意义的,但他为了维护封建统治而不惜一切,又有明显的局限性。对于《荀子》这部书的流传,韩愈的充分肯定和大力提倡则起了很大的作用。《荀子》一书在唐代中叶以前一直没有注本,与韩愈同时的杨惊为这部书作注时,多次引用韩愈的话,可以看出他作注是受到了韩愈的鼓励和启发,这一点也是值得一提的。
这篇文章在写作技巧方面最突出的特点,是那种居高临下,高屋建瓴的气势,作者不是象个老学究那样就书论书,而是以一位上接孔、孟的“道统”领袖自居,把荀子与这个“道统”的发展紧密联系起来,议论中又抒发了自身的感慨。张裕钊评此文说:“卓识伟论,上下千古,其文势甚雄阔。而以盘劲之致行之,弥觉声光郁然。”又说:“此文虽为读《荀子》作,然直是自抒己意,论孟、荀、扬三家耳,而其中宾主秩然不乱”。(《唐宋文举要》) 这些评论,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字数:3478吕伯涛
关永礼 主编.唐宋八大家鉴赏辞典.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第228-2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