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月亮原型及其影响】
内容提要月亮是古代文学中常见的原型,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原始心象。这种原始心象的形成,与古中国的文明形态厦原始思维密切相关。“月殿嫦娥”和“月出皎兮”原型模式,是月亮原型的两种基本类型,它们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对后世的文学作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探讨月亮原型及其影响,有助于我们理解古代文学文本的艺术和文化内涵。
一
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月亮原型,主要表现为“月殿嫦娥”和“月出皎兮”两种原型模式,它凝聚了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情怀、情感体验和在后世文学传衍中的神秘召唤力量,通过它,我们有可能找到一条道路以返回生命的最深泉源。因此,对先秦两汉文学中的月亮原型模式进行深入的分析、考察,极富认识和审美价值。
“月殿嫦娥”原型,来源于上古嫦娥奔月的神话传说。嫦娥奔月的神话,对宇宙作了象征性的回答,嫦娥服药后托身于月,获得永生,虽然她的永生是远离人间、高悬中天的永生(国学文化)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月亮原型及其影响,从尘世的角度看实在寂寞难奈,但毕竟是成为永恒存在的结果。这上古神话的内容显然是讲月亮有死而复生的永恒能力,“死则又育”、不死药之类观念名目,实是原始初民对月光的明而转暗、暗而复明的观察而作出的富有永久意味的解释。月亮神话是华夏初民用月亮这一意指性的具象对宇宙永恒这一基本问题的解释与回答,它表现了宇宙生命的永恒性,反跌出对人类生命短暂的悲剧意识。
“月出皎兮”原型模式,来源于《诗经》《楚辞》等源头文学作品,《诗经》中《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情调幽隽可爱,表现了青年男子对所爱慕的女性的崇高赞美和深深怀念,也表现了不见所爱之人的一种忧愁。青年男子见月亮起怀所爱慕的女性之心,这里首次将月亮与佳人相联系,两相映衬,月亮更加皎洁,佳人更加妩媚。宋玉紧随其后,在《神女赋》中也用明月喻神女之美:“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形成了月亮一女人的“月出皎兮”原型模式。“月出皎兮”的象征意义,由此初次出现在文学活动中,《诗经》中的月亮从一开始就染上了女人的色彩。在《古诗十九首》中,《明月何皎皎》、《盂冬寒气至》这两首都与忧愁相连。《盂冬寒气至》中恩人长夜难眠起望星空,月之圆缺自然而然引起主人公对人生别离的慨叹:月犹如此,人何以堪!可见早在那时人们就已感受月夜,赋予月夜以忧愁的原始感情,从而使月亮成为一个富于生命意识的原型意象。这也是思妇“睹月思人”模式的开端。月亮本身只是—个客观物象,由于文学的审美作用,使它逐渐成为一个具有丰富思想内容和感情色彩的文化载体。可以说自《诗经》至《古诗十九首》,是中国文学中月亮描写的初生期,它基本奠定了月亮意象的内涵和表现方式。月亮已经成为一个艺术符号,它已经成为一个在特定的生活场景中反复出现并因此引发出某种固定情绪和习惯性联想的程式化意象。
二
月亮原型模式,在后世文学作品创作与鉴赏中被广泛地接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文学原型母题。“月亮”模式对后世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月亮原型对后世“月亮一女人”模式的影响
1.“月喻佳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语境中,月亮的基本寓意是“母性”、“女性”,属“阴”。月亮在神话和先秦两汉文学中即已被纳入女性王国而成为了女性的表征。自《诗经·月出》“月出皎兮”始天边明月就和淑女佼人结下了难解情缘。月亮常常是美人的代名词,用月亮来象征美人是最原始的手法,也是最一般的意义。人们对神话中的嫦娥,表现出深深的崇敬和依恋。“月殿嫦娥”代表“生命”、“辅佐”和“柔美”.又为月亮和美女的代名词,李商隐《新月》:“垣娥无粉黛,只是逞婵娟”。其《霜月》把嫦娥写得美若天仙:“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其专咏嫦娥的《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更是给人留下了广阔的审美想象空间。在东西方文化中共同的观念是月亮和太阳分别代表女性与男性。美国有一个学者指出:“人的本性之一是女人明显区别于男性的女性特征,而不是男人与女人的相似。这一差别的超越一切的象征符号便是月亮。无论在当代还是在古典诗歌中,从时代不明的神话和传说里,月亮代表的就是女人的神性、女性的原则,就像太阳以其英雄象征着男性原则一样。对于原始人和诗人以及当代的梦幻者,太阳就是男性,而月亮则是女性。”虽然东西方皆以月亮代表女人的神性、女性的原则,但又各自不同。在中国文化里月亮最基本的象征意义是母亲与女性。月亮是女性的诗化象征,中国式月神“温馨”、“宁静”和“超逸”,有一种婉约朦胧通脱淡泊的女性美。西方文明源头之一的希腊神话中的和罗马神话中的Diana,她们代表着人们对自然的征服的力量,是“处女性守护神”、“狩猎之神”和“月亮女神”。尽管如此,对于东西方的原始人和诗人以及当代的梦幻者来说,共同的观念都为:“月亮一女人”。
“月喻佳人”模式用月的不同形状来形容女人的容颜体态美。在日光下,我们能够看清事物的真实形体,而在月光下,我们只能朦胧神秘地观察事物,一切都处于睡眠的梦幻状态。“月喻佳人”则是写出了女子的梦幻脱俗之美,如韦庄:“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是以月拟人,写出了良辰美景中少女的秀丽。唐宋诗词中,常常用“月”来比喻象征纯结、美丽、多情的女子形象。如晏殊的《浣溪沙》用“月”与“霞”来隐喻女子的眉和脸:“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从而让人可以想象出这位姑娘的美艳。再如晏几道的《蝶恋花》:“斜贴绿云新月上,弯环正是愁模样”,以“绿云”暗喻少女乌发,以“新月”暗喻少女遮于乌发之下的愁眉,描写出一位少女午睡醒后的闲愁,通过景物的暗示性与象征性,使少女容态与自然景致相映,造成了浓重的情绪气氛,情思溢于纸外。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以花容月貌、闭月羞花等词语来形容女子之美。
文学作品中的“月殿嫦娥”多与爱情联系在一起,而“月殿嫦娥”如前所述具有浓厚感伤情愫,因此,词中月亮集中表现的往往是与爱情、尤其是失败的爱情相关的内容。爱情作为文学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在诗词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月亮具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从而构成一种影与形的关系,封建时代,个人的恋情常只能作为一种隐秘,溶于乐曲,藏于诗词,寄托于明月。“愿随明月人君怀”则是对理想爱情的期待。“月喻佳人”模式写情人的幽会、分手与别后:“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是爱的甜蜜的记录;“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希冀与向往的交织;最后,虽然情人已经离去,但自己对对方的爱恋却无法割舍:“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爱情的过程除了相聚的喜悦,更多的却是别离的痛苦。离别时的月亮因为感染了离人的悲伤而显得朦胧、凄凉,月形也多为象征残缺的“残月”、“斜月”,给人忧伤的感觉。这样的例词在宋词中几乎触目皆是。在所有表达分别或诀别的词中,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显得尤其珍贵。最后一句“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是作者的想象:每一个月色凄凉的夜晚,那千里之外生长着小松树的荒垅上,妻子一定会因为思念自己而悲伤。这里,明月带来的不是温馨,更不是欢愉,而是无限的悲凉和无边的衰伤。
2.“睹月恩人”。《明月何皎皎》、《孟冬寒气至》都刻画了孤独的思妇形象,十五月圆而人不圆,所以夜长愁多。月光如此明亮,而人却形单影只。这应该是中国文学史上较早出现的“思妇”形象。通过“月”的盈亏变化来暗示夫妻的分离聚合。曹植的《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中,写出了思妇哀思萦回、凄侧悲凉心情,刻画一个唯恐被遗弃的思妇形象。
在唐诗宋词中明月似乎与思妇们结下了不解之缘,借明月来烘托她们的离愁别恨以及深深的怨情的思妇词俯拾皆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张九龄《望月怀远》)“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白居易《长相思》)“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欧阳炯《三宇令》)“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张先《江南柳》)“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清照《一剪梅》)这些词句中的月都不再是朦胧的,而是明亮的,并且往往与“楼阁”相映,塑造了望月的思妇形象。在明亮如霜雪般的月光中,楼阁会显得更加的高大孤立,此时登楼远眺,可见思妇是何等急切地盼望丈夫归来,真是皓月泻寒光,断人肠!这样,以月明表现夜静,又以高楼静夜反衬出女子内心的思潮汹涌,从而进一步突现了人的孤独。
(二)月亮原型对后世“月亮一思乡”模式的影响
1.“阴晴圆缺”。月有阴晴圆缺,这又象征着人世间的聚散离合。月亮意象又是离人期待团聚的寄托与象征。月亮最显著的自然特性就是周期性的圆缺。其阴晴圆缺往往被用来对照亲人、朋友问的聚散离台。为实现理想,人们不得不离开家乡,然而,漂泊中叉向往安居,在痛苦中追求幸福,构建一个似乎可望而叉可及的理想目标,从中汲取精神力量。这也是人类能够战胜困境,超越自我,生存发展的最为本质的精神力量。对于古代相隔千万里的离人来说,支持他们的精神力量就是对相聚对团圆的期冀。离别是暂时的,时间的流逝,将迎来的是聚合一起。与人生的离散聚合相似的正是月亮意象,在月缺的时候等待月圆,是一种美好而必然的期待。月亮意象成了古代离别诗中表现期待团聚心理的最理想的意象,成为离人期待团圆的象征:“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共》)作者借月的阴晴圆缺来感慨宇宙的流转和人生的悲欢离合中国古代文学中,揭示着睿智的人生理念,盼望人团圆。将中华民族文化心理中“月圆”与“人圆”的关系演绎得精妙透彻。这里,月亮意象是聚散离合象征,象征了人渴望团圆的聚合心理。
2,“望月思乡”。月亮原型的内涵于历史积淀中往往注入新的思想感情,是继承中又有发展。诗人们认为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也就是说哲学活动的本质,原就是精神还乡。海德格尔将诗歌与哲学在最高本质上贯通,认为所有进入诗境的诗人的诗歌都是还乡的。中国哲学中宗教意识缺失,而诗歌却起到了哲学、宗教应该起封的作用,它在引领人们找寻精神家园。“望月思乡”便是一种发展,它蕴涵着精神家园的含义。
相思之“明月”在古诗中到处可见。在中国人的心且中月亮历来就是使人们联想到故乡朋友、亲人的一个美好意象。月亮意象与故乡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联系。李白那首人皆能诵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就简洁鲜明地体现了这种关系。又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这一些诗中的“望明月”与“思故乡”之间完全出自于自发的情感,无需任何理性引导。故乡是作为人的肉体与精神的诞生地从而与人的生活结下不可替代的联系。故乡是养育人的扩大化的母题。故乡还是一个人开眼看世界的初始点,可以说思乡从本质上说是出自人心深处本能地对生命的原始与归宿的体认。古代社会,我国广大士人阶层积极人世,从而多羁旅生涯,于是思乡成为羁旅游子和仕途失意者的共同情结。而在月明之夜,皓月当空,辉满苍穹,更加重了思乡之情,月亮成了“游子思乡月”。
(三)月亮原型对后世“月亮一永恒”模式的影响
1.“水月常圆”。月亮意象象征宇宙的永恒,寄寓了诗人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思考。宇宙中的月亮代表着人生的追求与哲理的升华。月亮时晦时明,时缺时圆,周而复始,它一直在运动着,是永恒的象征。月亮是永恒的,而人生和历史的历程却不会恒守常态,因此,象征永恒的月亮便常常作为生命有限的对照物出现在诗人的创作构思中中国古代文学中,古人今人何止恒河沙数,却只如逝水一样,只有明月亘古如斯,明月长在,人生短暂,何不以无常求有常?他们的深沉喟叹总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对于人生时空局限性的审美悲情。诗人对自我的生命有了更细致的体味,这种深沉的浩叹既表达了对无限的向往,也引诱着诗人实现心灵向世界、向宇宙的飞翔,表现着神思高举、与天地同一的宇宙意识。如《春江花月夜》中月亮意象,就表现出超然时空性,它突破现实时空的拘囿,建构了一个横亘古今、精鹜八极的超然时空境界。月亮永远都是那个月亮,而月光照临下的流水却永不能再回转。青春的逝去不也正像那永不回头的江水吗!月亮的永恒让诗人意识到个体人生的短暂。诗人也只有在这样一个超然的时空境界里,才能如此无滞无碍地探索宇宙、反思历史、省悟人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问月》)。从月与人的关系中认识到人生的短暂和月亮的永恒性,从而追求生命的沉醉与审美的超越。苏东坡在《赤壁赋》中抒写到:“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邀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企盼与月亮一样永恒而不可得,表达了中国士人普遍具有的悲剧情绪。悲剧在于,尽管眷恋却无法拥有,虽然憧憬却不能实现,因此,中国文化之川永远流淌着悲剧意识之流。时空合一的月亮原型由于具有永恒性而成为表现深沉的历史人生悲慨、表达悲剧意识的最合适的原型,触及对宇宙与人生的思考,从古今变迁到天人感应的反复咏叹,体现了对生命的终极关怀,这与佛教所谓“水月常圆”、“华枝春满”的信念是一致的。
2“冷月无声”。以月咏史,月依旧是旧时月色,而历史却发生了变化,冷月无声。“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李白《苏台览古》)人间社会历史盛败兴衰变化,只有照射在西江水上的月光依旧,以时空永恒的月亮意象来表现深沉的历史人生悲慨。“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月亮,曾经是故国夜空的一部分,而今又是现在他国夜空的一部分,它是永恒之物,它永远挂在昨日今日的夜空中。“二十四桥仍在,渡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扬州慢》)月亮是一个永恒的时间意象,又是一个永恒的空间意象。诗人借助永恒的时空意象一月亮,传达了对于历史人生悲剧性的体验与审视,永恒的月亮与变幻迅忽的历史、短暂无常的人生一次次对比,把人生悲哀表现得淋漓尽致又含蓄深绵。以之来寄寓悲剧意识。诗人用月亮来观照历史的变迁,注入了深沉的历史感慨(国学文化)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月亮原型及其影响,抒发对朝代兴亡的哀伤之感!抒发对宇宙永恒的感叹!水月常圆,冷月无声,悬挂在天空中的那轮明月,亘古不变中国古代文学中,而人生短暂和古今盛衰之感慨然而出。借永恒的月亮原型,寄寓悲剧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