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费翔、田浩两位教授合著的《文化权力与政治文化——宋元时期的〈中庸〉与道统问题》英文版出版于2013年,但笔者迟至2017年底才获悉本书将由肖永明教授译成中文(中华书局2018年5月版,下简称《文化权力》),2018年6月捧读之后,感到其中很多内容与拙作《师统与学统的调适:宋元两浙朱子学研究》(当时已交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关系密切,深受启发;2018年7月份赴特里尔大学参加苏费翔教授主持的“朱子学国际研讨会”以及2018年8月份参加复旦大学“宋明理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又有幸与苏费翔、田浩两教授当面请教,获益良多,深感本书在拓展朱子学研究视野方面具有独特的创新性,故不揣浅陋,谈点读后感,就教于方家。
长期以来,朱熹首创的思想学术意义上的“道统”观念一直吸引着学术界的强烈兴趣。围绕着朱熹的道统观念,蕴含着两个重要的议题:第一个问题,在朱熹直至明初,朱子学是怎样成为“新道统”的;第二个问题是,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所提出的道统谱系,到底是一个历史的阐释,还是哲学的信仰(“道之正”)?对于这两个议题,《文化权力》都提出了富有启发意义的回答。
《文化权力》的第一部分(从第一章到第三章)集中讨论了宋代的《中庸》与道统问题。本书指出:在“程朱正统”的大力褒扬下,《中庸》成为儒学的核心经典,并成为“道统”的经典依据,但即使在程朱理学系统之内,也存在着对《中庸》分章的朱熹方案的不同意见。本书的第一部分对欧阳修、苏轼、叶适、王柏的相关讨论从不同侧面丰富了我们对宋代《中庸》研究的整体了解,从而认识到:即使到了崇拜理学的南宋晚期,《中庸》的作者问题、解释问题(分章断句),仍然是一个可以自由讨论的开放的学术问题,对《中庸》的怀疑和批评实际上贯穿了两宋,这些声音不应被忽视。因此,对宋代思想史的研究应该始终注意宋代思想学术史上多学派、多传统并存的复杂局面,不应被程朱理学所构建的学术史所遮蔽,以致盲人摸象。《文化权力》第三章对“道统”观念的讨论还指出,无论朱熹之前还是之后,宋代学术界都存在着不同于朱熹的“道统”论述。可见,自朱熹去世之后(1200年)到明初,朱子学持续地处在官学化(或意识形态化)的进程之中,绝非一帆风顺,其中不乏争议、停滞乃至倒退。
《文化权力》对第二个问题的讨论更加复杂。黄榦(1152-1221)在《朱文公行状》中写道:“窃闻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道统”即“道之正统”,“道之正统”蕴含了“道之正”和“道之统”两个方面。“道之正”主要回答什么是道之本体的哲学问题。“道之统”,则指道在历史时空中呈现的传承脉络,这一脉络表现为由学者组成的谱系,即黄榦所谓“待人而后传”。陈荣捷教授认为:“道统之绪,在基本上乃为哲学性之统系而非历史性或经籍上之系列。进一步言之,即道统之观念,乃起自新儒学发展之哲学内在需要。”(陈荣捷:《朱熹集新儒学之大成》(英文版最早发表于1973年),收入氏著《朱学论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18页。中文译者万先法)1982年,刘述先先生发表了《朱子建立道统的理据问题之省察》(发表于《新亚学术集刊》第3期,香港新亚书院,1982年版,第25-26页),指出道统成立的真正基础在于此心此理之体认,宋儒把某一些思想包含在道统的范围内,或排拒在道统之外,“这一个标准即是宋儒体证得最真切的内圣之学”。这样一来,“从纯考据的观点看,道统的观念显然是难以成立的”。只要认识到“道统”“根本不是知识的对象,只是信仰的对象”,道统自然可以成立:
而且,在这样的精神的主导之下,客观的学统是不可能建立起来的。然而我们必须了解,道统与学统本原于两个不同的层面。若由纯道统的观点来看,我们只能够问,生生之仁的体证反映了生命的真理,其余有关考古、历史、考据的问题,都不是十分相干的问题。(《朱子建立道统的理据问题之省察》,第28页)
毫无疑问,朱熹所提出的道统谱系中,有多个环节是断裂的、跳跃的,特别是从孟子到二程之间,有长达千余年的空缺。因此,朱熹的道统谱系本质上是“慧识的传递”“慧解的印证”。(《朱子建立道统的理据问题之省察》,第28页)朱熹在淳熙六年(1179)写道:“濂溪先生虞部周公心传道统,为世先觉。”(朱熹:《晦庵集》卷九十九《知南康榜文·又牒》,《朱子全书》第二十五册,页4582)“心传道统”一语是“慧解的印证”的脚注。刘先生所谓“客观的学统”当指学者之间的授受关系,这些关系的描述中不符合历史考据的成分,不应该被当作是一种(历史考据意义上的)错误或过失。
依笔者所见,《文化权力》认为,朱熹以《中庸》为核心构建道统时,恰恰出现了一系列的历史考据意义上的疏失朱熹主要哲学思想,而这些疏失被刘述先教授视为“不是十分相干的问题”。《文化权力》认为,从历史考据的角度看,子思是否是《中庸》的作者,子思是否是曾子的弟子朱熹主要哲学思想,这两个问题都是大成问题的。
《文化权力》第二章详细讨论了欧阳修、苏轼、叶适、王柏对《中庸》的怀疑,其中不少内容仍然属于哲学思辨的范畴(“慧解的印证”),可谓见仁见智,这里不做评判。但作者基于历史考证的角度,梳理了两宋学者对《中庸》作者的怀疑,论证了子思是否是《中庸》作者、子思与曾子的师徒关系这两个先秦时期的“历史真相”的可靠性,得出结论是《中庸》很可能不是子思所撰(第33-37页),子思与曾子也很可能没有师徒关系(第91页)。由此,《文化权力》质疑了朱熹的学术严谨性。
然而,子思撰《中庸》一事,首见于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郑玄《三礼目录》也确认了子思是《礼记·中庸》作者;即便是《文化权力》所引用的欧阳修《策问》(第40页)也只是怀疑子思“疑其传之谬也”,即《中庸》的思想内容不能代表儒学的正统,而未否认子思是《中庸》作者。至于苏轼,本书也承认:“与欧阳修不同的是,苏轼仍然认为子思是《中庸》的作者。”(本书第43页)在《文化权力》中,真正质疑“汉人虽称《中庸》子思所著,今以《书》考之,疑其(《中庸》)不专出子思”的是叶适,然而此说出自《习学记言序目》,此书于朱熹去世后23年(1223年)刊刻,朱熹已无法参考。上述复杂情况说明,推翻司马迁和郑玄就需要提出更早的文献证据,这在宋代是不可能做到的(叶适同样没有做到这一点)。曾子和子思的师徒关系问题也是如此。《礼记·檀弓》两次提到子思曾向曾子问学,《孟子》也曾提到:“曾子,师也。”也许《文化权力与政治文化——宋元时期的〈中庸〉与道统问题》,《檀弓》不一定是“周代的文献”,但如果质疑子思曾向曾子问学,就需要举出更早、更有力的证据,这一点至今仍难以做到,何况在宋代。因此,朱熹并非像本书(第176页)所批评的那样,在寻找“历史真相”方面不如其他宋代学者“严谨缜密、深思熟虑”。
事实上,朱熹在处理孟子与子思师徒关系可靠性问题时,表现出了考据学意义上的严谨。孟子的师承问题,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认为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而赵岐《孟子章句》则以为孟子亲受业于子思,唐人司马贞《史记索隐》引隋人王劭之说,以“人”字为衍文,当作“受业子思之门”。朱熹在《孟子集注》中征引了主张孟子师从子思的《索隐》王劭说及赵岐、《孔丛子》各说,而结论却是:“未知是否?”仍不敢定论。这种犹豫态度不仅基于历史证据的相互矛盾,也折射出另一个问题:子思与孟子亲相授受(亲传面授)并非道统传承的必要条件。根据朱熹的道统谱系,道统的上一环节与下一环节可以相距一千余年(譬如周敦颐与孟子),孟子即便没有见过子思,但他通过《中庸》一书发现了子思之道,从而接续了道统。故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写道:“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言语”和“文字”各具意蕴:“言语”显然指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交流,即师徒之间亲相授受;“文字”无疑就是经典文本,《中庸》就是“吾道之所寄”的“言语文字之间”的“文字”。由于师徒遇合不易,道经常无法以“言语”的形式传承,但经典文本较易存留,只要《中庸》存在于历史时空之中朱熹主要哲学思想,道就有可能被重新发现。
《中庸章句序》还指出,子思撰《中庸》时,并未预见哪位后学能发现《中庸》所蕴含的“道”,但文献一经形成,便向所有读者公开,子思试图以《中庸》“以诏后之学者”;同理,孟子也许未曾亲受业于子思,但孟子仍可通过《中庸》的“文字”、得“子思之心”“孔子之心”乃至“上古圣神之心”。故《中庸章句序》指出,孟子的功劳在于“推明是书(《中庸》)”,二程的功劳在于“因其语而得其心”,即通过《中庸》的文本而得到了上一个传道者孟子之“心”。因此,“言语、文字”二者之中,“文字”是更可靠的传道中介,师徒亲相授受的重要性其实是削弱了。而本书所引证的李流谦《上张和公书》所谓:“至于列圣之道统……盖未可以笔舌授而闻得也。”(《文化与权力》第86页引)主张“言语文字”是不可靠的,不足以传道,这恰与朱熹《中庸章句序》中的主张并无任何相似性,不能由此推导出“朱熹有可能从张氏家族成员那里听到过‘道统’一词”的结论(第88页)。在笔者看来,在朱熹的道统观中《文化权力与政治文化——宋元时期的〈中庸〉与道统问题》,“道统是由老师传授给学生的谱系这一方面的色彩”并非如《文化权力》所说的那样得到了“强化”(第91页),而是在某种程度上被弱化了。
总之,朱熹的“道统”固然依赖“慧识的传递”而成立,但此种传递必须以经典文本(《中庸》)或师徒授受为依据。这样一来,上一个传道者与下一个传道者之间虽然存在千余年历史间隔,但通过文献依据或师承渊源,历代传道者都被纳入了一种历史时间的序列或“经籍”的序列之中,从而使道统在获得历史的、客观的论证的同时,也获得了历史的、客观的约束。
因此,朱熹对历史考据意义上的问题是谨慎而深思熟虑的,并未因为偏爱师徒授受关系而无视那些明显的反证;而在论及那些跨越时空的传道环节时,正如陈荣捷、刘述先两位教授所指出的那样,朱熹主要根据哲学意义的“慧识的传递”“慧解的印证”来建立道统传承的谱系。
《文化权力》尝试从历史考证的角度质疑朱熹道统谱系的努力虽然未臻完善,但其学术价值也是显而易见的:它提醒我们,在研究朱熹的道统思想时,“客观的学统”并不是“不可能建立起来的”,“道统与学统”并非“本原于两个不同的层面”,不可调和;相反,朱熹在肯定“心传道统”的前提下,形成了“因其语而得其心”的道统论述,而这一论述是由客观性(历史性)与主观性(哲学性)两者有机统合而成的,不可偏废。